第5章　我该如何回忆你

院子挤满了街坊。姑姑们头发乱蓬蓬，脸上淌着眼泪，责怪生前没有好好孝敬。奶奶平日不顾形象，今天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她面色庄重，一言不发，坐在寂静里。脸上没有悲伤的神色，但手指已攥的发白。

大伯一身粗布中山装，带着白色孝帽，作为长子，和大姑姑一起，礼貌迎接前来慰问的邻居。

易小冰还小，理解的永远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听到哭声顿觉心慌，怕以后见不到了，便拉着爷爷手哇一声哭出来：爷爷，你醒过来啊，我是小冰啊，问题还没问完，呜呜，我不想知道人死了去哪，我要吃糖果，我要听你讲故事，呜呜呜呜。

奶奶忽然捂上脸，一滴眼泪还是从指间落下来。

一同相约走向终点的同伴，原来跟你说着不离不弃，忽然就半路离开了。

大姑姑坚持为爷爷立碑，差点和大伯闹翻。那时候经济萧条，仍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人老掉大都火葬，做一个坟。大姑姑召集大家商量，各家出钱，买一副棺材全尸土葬，竖一块墓碑当做纪念，毕竟这是作为儿女最后唯一能做的。

大伯坚决反对，斥责大姑姑穷气派，偏要与众不同。爸爸站在人群边，没有任何主意。几个姑姑则议论纷纷。妈妈突然开口，声音很大：大姐说得对，就做一副棺材，竖一个墓碑。一个人来世上一辈子，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大家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老头子吃了一辈子苦，风光一点离开也好。她的语气沉稳而坚定。

一向沉默寡言的伯母也突然开口，咬牙切齿道：还轮不到你说话，老老实实听着。

妈妈情绪开始激动：大家将心比心，都是做媳妇，老头子待我们一样，出个棺材钱也不冤。

最终，爷爷被拉去火化，大姑姑拼命拦不住。奶奶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切。

大伯带领众乡亲走进西边坟场。小胖丫头一家人，包括她年迈的奶奶俱在其中，颤巍巍跟随。

大伯自家地里选好位置。作为白事主持，邻村请来的僧侣，捻土焚香，一秉虔诚，做了法事。然后大伯第一锨下去，大家再接再厉，没多久便挖出一个深坑。

大姑姑突然跳进坑里，歇斯底里大叫：你敢这样把咱爹埋了我和你没完，死在这里你也休想，好歹把墓碑给我拉来。

大伯又气又恼，当众拉不下脸，就要一铁锨拍在大姑姑脸上，几个姑姑赶紧上前拉住，说老头子尸骨未寒，不应该自家争斗。

这时候妈妈走上前，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气，一把抓住铁锨扔出去十米远。

伯母一声不吭，冷冷地走上前，站在她对面。

众乡亲纷纷上前劝解，劝大伯姑姑好好商量，劝伯母妈妈有话好说。

最终，大伯跟随大姑姑前去。卖家问要不要刻字，大字一个五块，小字一个三块。大伯掉头要走：疯了疯了，我卖一斤西红柿才挣三毛。大姑姑一把抓住：想走没门儿，碑钱我已经和小冰妈付了，你好歹把字给我刻上。

一家人名字附上去，林林总总，大字小字共计五十七个。

墓碑竖立起来，大家准备祭祀。除杂草，清土块，掰枯枝，清扫地面，然后压黄纸，安花圈，点烟焚香，摆祭品，磕头，进行仪式。

易小冰把满罐的糖果也带来了，和祭品摆在一起，只是希望爷爷开心。她还记得当时拿出糖果，爷爷前仰后合的样子。

大伯带头哭起来，大家也涕泪之下，一众乡亲纷纷上前劝慰。

但是易小冰哭不出，哪怕妈妈把她屁股都捏青。她那小小的脑袋就想啊，为什么要哭呢，哭是一种怀念，笑也是一种怀念啊！

也许死并不难过，难过的只是活着的人。

头七过后，大家及时从难过中平静下来，关心着人世间的事情。只是遗忘了奶奶。

易小冰心情复杂，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决定摆笑脸进去。奶奶正在做饭。

哇，奶奶，你做了这么多啊。易小冰问。

啊！奶奶恍然大悟：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糟老头子走了也不说一声，要不你把爸妈叫过来。

妈妈去了姥姥家，爸爸正笨手笨脚切着青菜。

易小冰吃了一大碗，爸爸吃了两大碗，奶奶小半碗没吃完，锅里已经见底。奶奶叹口气，问爸爸：你是有多饿啊！

爸爸笑笑：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你若有你闺女一半聪明也不至于连饭都吃不饱。奶奶生气道。

爸爸面露尴尬，拍拍屁股走人。

易小冰边帮奶奶收拾碗筷，边道：奶奶，我就住你这里吧。

奶奶道：那可不行，你爸妈怎么办。

反正他们又不睡一起，跟哪个睡都听到他们抱怨另一个，真受不了，我要睡你这里，奶奶。易小冰道。

奶奶又叹口气：这样吧，我给你收拾好床铺，你随时想睡，随时过来。

易小冰冷不丁道：奶奶，以前有好东西，你和爷爷经常偷偷送给爸妈，以后我们自己吃。

奶奶摸着易小冰小辫笑道：反正也吃不完，浪费多可惜，妈妈替我们小冰编了这么好看的小辫儿，又打扮这么漂亮，应该得到奖赏。

易小冰突然掉下一颗豆大的泪珠：我这么说妈妈肯定不乐意，但他们为什么不送你好吃的。

奶奶赶紧给她擦泪，笑道：傻孩子，你爸妈是也是奶奶的孩子啊。

奶奶又清扫了屋子，从紫檀色木柜里找出一个木匣，方方正正，上面雕有精细的花纹，从颜色看来有些年头了。仔细擦拭后，神色敬重的捧出一个拢有纱布的东西，是泰山奶奶。

奶奶道：我们家世代替泰山奶奶跑盘接香，不能到我这里断了，泰山奶奶为我们家压制地邪异气，修桥铺路，必须好好供奉。原来糟老头子一身正气，不信牛鬼蛇神，现在终于不能阻止。现在走在那边，还得求菩萨庇佑，否则过不安生。

易小冰见奶奶偷偷擦了下眼角，又将神像擦拭一遍，恭敬放在衣柜上方格子中间，然后摆上放满麦子的茶碗，点上香，磕头拜了三拜。一拜求赐福全家平安健康长寿，二拜求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拜求庇护家族兴旺人才辈出。易小冰学不出话，也跟着拜三拜。

易小冰右手揉捏着左手无名指，纠结了好久，嗫嚅道：奶奶，我不知该不该问，爷爷去哪了，我原来问过爷爷，他说回来才能告诉我，但妈妈说爷爷好像不回来了。

奶奶抚摸着她的额头：爷爷被泰山奶奶带走了，泰山奶奶需要信使，你爷爷原来当兵时便是通讯员，头脑灵活，正好派上用场。

夜幕陇上，为答谢泰山奶奶大驾光临，奶奶特意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爸爸一人在家做不好饭，也被叫来。他刚拿起鸡腿，便被敲了手。

奶奶责怪道：这么大人还不如小女孩儿，小冰都知道安静等待。就小心翼翼放进一个新拆封的干净碗里，端在泰山奶奶面前，点上香，鞠了躬。晚饭才正式开始。

奶奶嘀咕道：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啊，饭都吃不上，你好自为之吧。

爸爸闷声闷气吃了饭，低头跨出屋门。

易小冰睡在爷爷原来睡的地方，种种过往涌上心头：小时候不会用筷子，他一边笑一边喂她；他骑着三轮车带她和奶奶赶集，与小贩砍价；他摸着她脑袋，叹气说娃是好娃，可惜是女娃……

如今，他只能栖身于一个冰冷的小罐子，像装糖果般大的罐子里，深埋于地下，渐渐被人遗忘。她也想象，自己有一天长大了，变的风光富有，获得爷爷认同，听他说原来自己错的那么离谱。但爷爷也许会说，那又怎样，女孩子终究要嫁人，孩子跟别人姓，终究不能和男孩子一样。

易小冰忍不住眼泪流了满脸。奶奶发现异样，赶紧把她抱进自己被子。

第二天，易小冰毅然决然走进理发店。店里人俱都起身欢迎。

尽管易小冰只有六岁，但她绝对是你喜欢的那种女孩儿：柔顺乌黑的齐肩短发，略过眉梢的齐刘海，明亮的眸子，圆润的脸蛋，精致的嘴唇，你能想象到她长大后的魅力，也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这种女孩儿毫无疑问会陪伴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儿共度美好一生。

但易小冰竟要自己剪断。

理发师眼看着那漂亮的四叶草和蝴蝶结，实在不忍下手，为此罗列了好多理由。但易小冰还是说服了大家：你大胆剪，我只是换一种漂亮的方式，不会因为剪头发就变成别人。哪怕剪不好，还能长回来。

最有说服力的，还是她将钱拍在了桌子上。

易小冰顶着贴着头皮的短发出门了。这应该是第一次坚强，走自己的路吧，她想。

她想象家人望向她的样子，爷爷因为她不像男孩儿叹气，奶奶呢，妈妈呢？这一次不做自己，要活给别人看，一定要获得认同。

突然一只手拍上肩膀，是小胖儿丫头。

小胖儿丫头睁大了眼睛，惊讶道：易小冰？你是易小冰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易小冰冷哼一声。

小胖儿丫头道：你这样子，我们怎么做玩耍。

易小冰撇撇嘴：看来你得慢慢习惯了。

小胖儿丫头表情复杂：我妈妈经常说，漂亮的头发是女人的标志与骄傲，如果没有好身材和漂亮脸蛋，就必须要有一头长发，你这不是作茧自缚么。

易小冰笑道：哈哈，这些我都有，我不需要长发，碍手碍脚。

小胖儿丫头道：我发誓，你做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决定，妈妈肯定不让你进我家门，她肯定会说，哎呀，易小冰变坏了，你可别学她。我如果剪成你这样子，肯定被打死，她说女孩儿要有女孩儿的样子。

易小冰嘻嘻笑道：没事的，我们只是小孩子，哪有性别之分，你看我们都没有胸，无所谓的。

一阵大笑掩盖了两人的嘀咕，原来是柳叶青，弯下腰，很用力的在笑：哇哈哈哈哈。

小胖儿丫头握着易小冰手：坏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们躲一躲吧。

易小冰柳眉倒竖：不用躲。然后朝其挥挥拳头，喊道：你想挨揍吗。

柳叶青抚掌大笑：哈哈，易小冰，你的弹弓呢，没了弹弓你能干嘛，像个男孩儿了不起啊，你能站着尿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