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后一次回忆

爷爷是退伍军人，享受政府补给，日子比较宽裕，偶尔还接济一下大伯和爸爸。但他们并不怎么感恩，只是年末送三袋麦子作为回报。他们要将并不宽裕的资源留给下一代。爷爷奶奶并不计较，也不指望，只希望两家过好日子，不要滋生是非。

实际上，只有嫁出去的几个姑姑让人省心。而能让二老暂时开怀大笑的，只有易小冰。爷爷总会在口袋里塞上糖果，每次都被易小冰轻而易举翻出。

爷爷仍然不时抱怨奶奶，当初挑错媳妇。奶奶就不停重复，不忘初心，不咎既往。爷爷相信人定胜天，尝试以一己之力调解两家矛盾，但多数时候铩羽而归，反吃一肚子怨气。

后来，很偶然的，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原本精神饱满的人，瞬间干枯了。伯父爸爸姑姑们得知消息第一时间聚齐，领着孩子带着礼品探望，一起筹钱将爷爷送往医院。检查得知，是陈年老伤复发加新病感染，需要开刀，但是有小概率失败风险，或者可以静养，保持良好心情，但治标不治本。

大伯询问费用，医生张开一只手。虽然政府会分担一半，大家仍旧面色凝重，瞧瞧老人，看看小孩儿，嘀嘀咕咕商议着。

没过几天，爷爷坚持出院，众人拗不过，只能顺从。

大家商议决定，伯父爸爸轮流守床，姑姑定期看望。然而，伯父爸爸分别守夜两次，伯母妈妈姑姑们各自看望一次，就只有奶奶守候了。易小冰陪奶奶守候两天，妈妈就禁止再去，怕被传染。但她还是偷偷溜过去，管他什么感染风险，管他什么唐诗宋词。

有时候奶奶会和爷爷说很多很多话，声音低沉，易小冰听不清，也不敢插嘴，只是见爷爷不断地摇头，然后奶奶落下泪来。

爷爷瞬间苍老了。

后来，爷爷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抬起手来。他无法将饭菜送到嘴边，哪怕费尽力气送进嘴里，也无法咀嚼，他太老了，就要不能自理。

易小冰仔细端详爷爷：白发苍苍，皱缩的脸，额头壑沟起伏，眼窝深陷，瞳孔无神，眼白乱丝遍布，人中川字连唇，牙齿颤颤漏风……她不忍看下去。

她用勺子将水送进爷爷口中，水却从他嘴角流下。奶奶忍不住掉下泪来：当年你还小，差点养不活，爷爷也是一样用小米粥一勺一勺将你喂大。那时候日子多难啊，大人都有饿死的。

易小冰为爷爷擦拭嘴角整理衣服，当摸到口袋时，那里是空的。

几个月前，爷爷还四处奔走，处理村中大小事务，家中难念的经。现在，他辞去了村支书，家务事也有心无力。也更孤独了，没人愿意和这个老头子说话。心情愉悦时候，想讲一下自己的故事，却没人想听，大家都忙。易小冰表示很感兴趣，将一头瀑布直发挽成发髻，央求爷爷讲给自己听，但妈妈马上将她抱走，顺便留下几斤鸡蛋猪肉。

爷爷恨铁不成钢，又向奶奶抱怨：你看我们的儿子，一个月也不问候一下他老爸。可能有一天我已经火葬，变成飞灰，却还作为活着的记忆残存在他们脑海里。难道他们就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世界！

奶奶白他一眼：老头子，不是我说你，人老了，就得想开。别文绉绉整词儿，无聊就赶紧养病，我带你出去散心，矫情也无法改变事实，儿女就不指望了，孙女不是很可爱么，多有天分啊。

爷爷气到发笑：是呢，小孙女确实乖巧聪明又心地善良。她小时候经常瞪着大眼睛望我，还有我手里的棒棒糖，甜甜圈。原来我偶尔给她讲一些童话故事，小笑话，好玩的趣事，她只是嘻嘻笑。天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但我越加喜欢了。

爷爷特意托人去城里捎来糖果，藏在口袋里，只为吸引她。别的孩子就相差很远，从来不靠近，他们很不客气的喊他糟老头儿。

爷爷摇头道：人老了，连儿童都敢欺负，真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

易小冰只要听到，就和他们打架，打到他们哭。当然，爷爷并不知道，她还能够凭借一手射术隔空伤人。

春去夏来，爷爷渐渐好转，能够自己吃饭，偶尔拿着马扎出去遛弯。易小冰兴高采烈，拉着爸爸看望爷爷，爸爸半路被人叫走，易小冰就柳眉倒竖，作势欲扑咬那人。爸爸最终被拖走了，因为某些重要的事。

他们说小孩子不理解。但那有多重要呢。易小冰想不明白。

那人还说，小姑娘家性子就那么邪，长大怎么得了。

爷爷见到易小冰很高兴，带她去小河边看柳。

爷爷笑道：冰冰啊，头发真好看，妈妈教的么。

易小冰牵着爷爷手：嗯，只是最近不上心，正教我写作文呢，有些难度，我听不很懂。

爷爷摸着易小冰脑袋，眼睛弯成了月牙：你今年六岁，明年就该上学了，会有专门的老师教你，不过，你爷爷我可是比老师还厉害奥。爷爷活过那么多年头，你看那颗柳树，两人环抱那个，当年幼齿，可是我亲手将它栽下，现在都长成伞盖了。

易小冰说：哇奥。

爷爷将手指缩回，握着她小手食指伸出去：比如说，你看那柳条垂下河里，可以作为生命的象征。然后仔细观察，想它所想，春天抽出新芽，夏天枝繁叶茂，秋天枝叶尽落，冬天默然挺立。它也一样活在蓝天白云下，也同样仰望浩瀚星空。你猜它会想什么。

易小冰就笑着翻爷爷口袋。口袋空空如也。

爷爷大吃一惊，很是懊悔：明明放进去的，怎么这样。对不起奥冰冰，爷爷老了，记性不好。易小冰就嘴唇撅的老高。

易小冰撇开爷爷跑回家里，从床底拿出一个大罐子，里面全是糖果。

爷爷正要落泪，就见到易小冰捧着罐子，气喘吁吁来到跟前。她掀开盖道：爷爷，我攒了好多，以后换我给你吧。

爷爷立马笑的前仰后合。他突然想，若自己死后，搞个恶作剧，将骨灰换成糖果埋下去，然后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自己一定会笑活过来吧。

这么一想，死亡也并不可怕呢。甚至空气都新鲜了百倍。

微风佛面，阳光温热，湖面波光粼粼。爷爷决定给易小冰讲讲自己的故事，那些生命里比较重要的。同时自我剖析。易小冰已经坐在树墩上，做出期盼的样子。

爷爷问：小冰啊，你能听懂么。

易小冰点点头：能。

爷爷也点点头：听不懂就好，开始吧，为提升你的作文水平，我尽量说的文艺些。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有个快乐的童年，捉树上的鸣蝉，挖地里的蚯蚓，掏屋檐下的燕窝，去小河里光屁股洗澡，还有好多好多，讲一天也说不尽，那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候还有一个和你一样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我们算是青梅竹马。不过后来她嫁给了别人，真可惜啊，哈哈。

那时候国难当头。她说喜欢我，希望能一起奋斗。你知道一个女孩子说出这些话需要多大勇气么！在当时可是相当反叛。但我应征入伍了，我也争强好胜，心想怎么能让女人吃苦，便要她等我两年，等我功成名就八抬大轿迎娶。可惜一年后她就嫁人了。我辜负了她。事实上她做得对，那人很疼她，他们也过的不错，还生了你发小的老爸。

易小冰嚷起来：爷爷爷爷……

爷爷道：等会再问，听我讲。后来我也自责，如果当时放下面子，一起奋斗，我现在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按现在的说法，她可是村花啊！那时候结婚不需要花爸妈半条命。当然了，那样你也不会坐在这里。作为一个男人，最失败的有两点，一是不能和相爱的女人在一起；二是没有梦想，做人如果没有梦想，和湖里那些鱼有什么区别，你说呢。

人生，有时候是如此的伤悲。我小时候忍饥挨饿，梦想就是吃饱穿暖，但国家都在贫穷。长大些，我梦想过平安稳定的生活，但战乱开始，我被迫参军。战争生涯里，我的梦想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早日结束战争平安团聚，但父亲死于战争，母亲流离失所，我也负伤退役。回首前尘，我所做的正确的事情一直在追逐对的时间，但时间总是错过了最美的光影。

痛过之后，人开始成熟，明白脚踏实地。那时候遇见了你奶奶。你奶奶人好，和善可亲，如果没有她，你奶奶应该就占据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幸亏我也是帅小伙儿，呵呵，而且记了教训，硬是克服重重困难娶回家。然后步入中年，为了家庭，吃过苦受过累，自己创业，失败成功，跌倒爬起，再难也要坚持。

妻子面前不能退缩，也永远不能让她失去希望。后来终于度过难关，眼见光明来了，你奶奶却差点没有挺住，一度徘徊在生死之间。

那是我有生以来，哭得最狠的一次，差点把下半辈子的眼泪流干。我一直以为我爱她，放不下她，后来才知道，我只是怀念那一种感觉，真正和我过了这么多年，彼此有过各种关于感情人生世界交流，并渐渐有了认同归属的，是你奶奶。其实她才是我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实真正离不开对方的，是我。要不，日子马上就要甜蜜了，她却犹豫要不要离开，怎么割舍的下呢！

你奶奶最终听到呼唤，将站在悬崖边一只悬空的脚收了回来。

以后进入中晚年，把你的爸爸伯伯姑姑们抚养长大，上学，读书，多亏了你奶奶，换成别人，根本养不活啊。

易小冰忍不住抢嘴：我也是你养活的，奶奶说我小时候不食人间烟火，是你用小米粥一勺一勺将我喂活。

爷爷将目光收回来：不，不，我只是想法子讨来米，是你奶奶熬成粥，一点点吹凉，送到你嘴里，我当时以为你不行了，差点送出门，是你奶奶拼死拼活将你救活。她那人啊，对人好，就是苦了自己，你长大以后可得孝顺。好了，容我讲下去。

爷爷将易小冰上扬的小手摁下，又抬起头来讲下去：现在我已是古稀之人，每天算算还能活多少日子，回忆一下往事，自嘲一下，有人倾听再好不过了，哪怕你听不懂。好了，小丫头，我可以回答你几个问题，不要多奥，你想问什么。

易小冰急忙道：你说的那个她是我哪个发小的奶奶啊？柳叶青？还是易安然？

爷爷道：就那个小胖丫头。

易小冰撅撅嘴：原来是易安然，哼！又笑嘻嘻道：爷爷爷爷，你会健康长寿的。

爷爷笑道：人老了总会死啊。

易小冰疑惑问：什么叫死啊，人死了会去哪里。

爷爷满是温柔看着易小冰，胡子一翘一翘的：爷爷也不知道呢，要不等爷爷死后回来告诉你，哈哈。

易小冰拨浪鼓摇头：我不，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果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你会怎样。

爷爷摆摆手，笑道：我老了，知道那一天无所谓了，反正我的一生已经定格，我的回忆就此结束，对未来生活的期望，就交给儿子了。但是呢，最好还是别知道自己的死期，这样你每时每刻都在探索生命的奥秘。是吧，谁说我不会永生呢，哈哈！

易小冰笑了：嘻嘻嘻嘻。

爷爷摸摸易小冰的脸：小冰啊，你有什么梦想吗，糖果零食不算奥。

易小冰摇头晃脑，背课文一般道：我从来不崇敬通过努力一点点爬上去的人，我羡慕那些具有天赋，勇敢去闯，不受羁绊，甚至死在路上也无所谓的人！如果有一天，我愿意成为他们！

爷爷大吃一惊：小冰啊，你才六岁啊！

易小冰嘻嘻笑：是妈妈教我，她从书上读来的，虽然我也不明白，但说出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嘻嘻。

爷爷吁一口气：没关系，老话说得好，谁说女子不如男。小冰啊，你以后肯定会变得美丽而富有。

易小冰眨着大眼睛：妈妈说了，顺其自然，不能强求，嘻嘻。

爷爷胸中有股火焰熄灭了：奇怪，你妈妈又说勇敢去闯，不受羁绊，又说顺其自然，不能强求，好奇怪。真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

易小冰道：爷爷，妈妈说了，很久以前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注定坎坷，我知道那是不好的意思。

爷爷想，可能妈妈以后还会提出另一种人生态度，让易小冰选择，但他又想起，一周岁时，易小冰跨出两步，将抓周全部推倒的情形。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易小冰只顾笑着，揪着爷爷一翘一翘的胡子。

爷爷将易小冰放下来：好了好了，不能问了，爷爷累了，没有气力回答了，你看六点钟了，回家吃饭吧，还想问，明后天再来。

远处传来妈妈的呼喊声，易小冰依依不舍走了。

黑夜微凉，春风吹皱了一湾河水。爷爷紧一下衣服，看看天空，看看大地，看看摇曳的柳枝，心里无比轻松舒坦。抬头，天空暗色拢上，星云密布，有流星划过。

但这是最后的记忆，你永远想象不到，哪一个瞬间你就失去了一个在你生命里占据重要戏份的人，你甚至没来得及告别。

一周以后的一个清晨，雾气蒙蒙，天色昏暗，如将进入日暮的傍晚。朝霞与晚霞如此相似，但却相隔了一整个黑夜。易小冰刚踏进大门，只见车子横七竖八，她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到一声嚎哭，然后哭声渐大。爷爷永远的离开了易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