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夜

夜，冷夜！

盛夏的夜晚，竟会来得如此凄冷！

残月高挂，漫天星河，毫无一点生机。偶许微风拂过，带着几丝轻盈，两盏红色灯明，就照在‘林府’两个烫金大字之上。

二十年血战江湖，换得了‘两川大侠’的称号，也终于换得了今日无上的荣耀，好似这门前的两只长牙貔貅，挥舞利爪，宛若生灵，在夜晚中舞动威风。

林府就坐落在长安城郊以西碧灵山庄上，虽是京都城郊，但是十多年来林府广济天下，门庭若市，俨然变成一座小城。但这接连几日，林府内外却无人问津，好似一座孤影鬼城。

林齐四十岁寿辰在即，本广邀天下英雄豪杰齐来中原相聚，但吉日将至，整座碧灵山庄却毫无动静。从红漆大门进去，乃是林府的练武校场，虽然许多年不问江湖之事，但从未耽搁了这手上武学，林齐尚且如此，府中下至门丁丫鬟也颇懂几下拳脚功夫。

练武校场再望前而去，乃是一座四方大厅，门前白玉阶梯在月光之下，如被洗净了无数次，光华透明，这普普通通的阶梯竟会用白玉铸成，足可显得长安林府富甲中原！

大厅内漆黑无比，风从门缝吹进，吹着这漆黑的屋子，吹着林齐短短的衣袖。习武之人都懂得修身养性，更何况是出自天下道教正宗青城派的林齐，四十岁的年纪却如三十岁的容颜，再加上锦衣荣华的装饰，俨然是宫廷王胄之辈，只是外表再为雍容，却丝毫掩盖不了他此刻乱如刀剑的心。

寿辰在即，天下英雄本该早早到来碧灵山庄，此刻硕大山庄如此凄冷，要人如何不心凉！他端坐在大厅太师椅上，望着昏暗如昼的四周，空荡荡的一切，尽如此刻自己空荡荡的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一阵苍老的声音传来：“老爷……”

林齐眼睛一亮：“李管家，是不是有客人来了？”言语之中颇为惊喜。李管家年逾六十，在林府效力整整十多年，一直毕恭毕敬，在林齐眼中李管家早已成为家人恩遇。

“不……不过……”

“不过什么？”

“有人送来贺礼！”

林齐站起身子：“快进来。”

“是。”

李管家轻轻推开门，一阵月光的倒影照在他颇为颠簸的背上，显得他异常的萎靡，他双手颤抖，捧着一个巨大的盒子轻轻走上前来，跟着将盒子轻轻放入桌上。

“送礼的人呢？”

“不知，刚才阿丁听到有人敲门，便到前院去，但是只有这么一个盒子在。”李管家轻轻咳了一声，这寒夜的风吹得人有些发冷。

林齐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他轻轻扶着椅子，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上来，望着桌上那个锦盒，无论外表装束无疑都是包裹着贵重之物，他心有迟疑，却终于还是打开了盒盖。

冷月，寒风。

就这么一同涌进了屋子，这昏暗的四周，顿时彷如充满了令人发指的迷情。

这盒子里装得哪里是什么贺礼，竟是一个人头。

李管家的人头！

那眼前这个‘李管家’！

林齐大惊失色，随手放置盒子，便在这一刻身影向后退了何止三步：“你……你是何人？”

‘李管家’低着头，全身颤抖不止，忽然发出尖锐刺骨的笑声。

林齐双目如火：“你……你……”

“林大侠，九年之前，阴山孤月台上，本座曾与你有一面之缘，如今却不认识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甩开肩上布衣，顿时显出真实面容，正是那日在乔装老婆走荼毒飞鹰寨的黑面神君。

林齐再度倒退一步：“你……天阴教黑面神君！”

“不错。”

“你……李管家是你……”

说到这里看到桌上的人头，不禁心中痛苦。

黑面神君冷冷笑道：“这个老头不愿带我来见你，本座就只好杀人泄恨然后亲自来此。不过这个才是本座要送你的礼物……”说完长袍一甩，跟着一个黑色物体迎着冷风击打过来，林齐知晓这黑面神君极为心狠手辣，此刻竟如此突然而来，恐有偷袭，便转身向左退了开去。

但回头一看，这分明是飞鹰寨寨主郭天雄的人头，这是他额头之上还明晃晃的插着那根曾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黑血神针。

林齐上前一步，伸手向前，忽然咬着牙忍住剧痛怒喝道：“黑面……你……”几乎不能言语，被黑血神针所伤，倘若方才自己用手接住人头，如今想必早已中毒倒地，想到黑面神君如此恶毒，一时愤怒不已。

“这个礼物，你可喜欢？”

黑面神君微微一笑，对这两条人命根本不为所动。

林齐叹了口气：“想必天下英雄尽数未到于此，也都是天阴教所为了？”

黑面神君点头，却不曾说话。

“九年前天阴教被四大门派所灭，想不到今日还有死灰复燃之日。”言语之中也不知是惋惜当年未能斩草除根，还是担忧江湖从此多事。

黑面神君冷冷笑道：“林大侠所言差异，九年前天阴教被奸人所害，才会惨遭四大门派屠戮，但是九年来一直未曾懈怠，今日重出江湖，便是要一报当年血债。”

当年林齐身为青城派高足，也曾率领弟子前去阴山协助四大门派，在他手下死伤的天阴教众也不在少数。

“可是郭兄弟当年乃是天阴教众，你今日为何如此狠心要将他杀死？”林齐顿时怒然，不忍回首。

黑面神君哼了一声：“郭天雄叛教之辈，死不足惜。林齐，我问你，你可知道顾纤云这个人？”

林齐原先满是愤怒壮烈之势，但一听到‘顾纤云’三个字，忽然便气焰顿消：“不知道。”

黑面神君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好一个不知道，本座实话跟你说，郭天雄就是因为不肯识时务，隐瞒顾纤云的下落这才会落了个如此下场。你是聪明人，想必不会赴他的后尘吧。”

林齐全身发颤，轻轻坐在椅子上，手上、背上、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黑面神君又继续言道：“当年你身为青城派高足，杀入孤月台，你手中也算沾满了我教教众的鲜血，以你‘两川大侠’如今财名双利之势，大可以安居一世，又何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断送性命。”

言下之意便是倘若林齐不说出顾纤云的下落何在，便要他郭天雄一般。林齐单手捂着头，还是一言不发。

黑面神君又言道：“顾纤云乃是我教叛徒，当年偷走至宝‘纤云梭’致使我教表里不一，上下不齐心，今日我天阴教复出，要重夺本教之物，捉拿叛徒，有何不对？你们何故又要如此不肯说出实情？”顿了顿，眼前忽然一阵雪亮：“莫不是这纤云梭当中，隐藏着什么惊天秘密？要你等如此冥顽不灵！”

“我不知道她在哪，更不知道什么纤云梭。”林齐微弱的声音几乎连微风声都可以盖过，但此言在黑面神君听来却如此震撼，他再度哼了一声：“好一个不知道，郭天雄手持‘天阴令’意图来此为你祝寿，便是奉了顾纤云所托，你敢说你不知道顾纤云的下落？”

林齐再无可言，只是低着头一句不说。

黑面神君再无可忍，吸了口气：“久闻林大侠当年一套‘回风落叶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不知道这些年来可有怠慢？”

此言一出，便是起了杀机。黑面神君位居天阴教七大护法神君，地位仅此于教主，这武功之高骇人可想而知。否则以郭天雄等人威名塞北数年之力，又怎会在他手里如此不堪一击！

林齐虽然当年深得青城派真传，剑法独步两川，但是要与黑面神君相斗，胜算实在难料，而且天阴教复出，此行所为又如此重大，想必除了黑面神君以外，天阴教还有其他高手同在中原，就算自己如今侥幸胜了对方，得罪天阴教，从此便永无宁日。

但事已至此，除了拼死相斗，又能如何？

这一瞬间，漆黑的屋子里仿佛射进了一道银白色的电光，一缕光芒几乎照亮了整座大厅，林齐在这眨眼之际已经将长剑挥洒而去，运剑之人将长剑使得如此迅猛如电，江湖中绝对少见！

黑面神君哈哈大笑，这诡异笑声震碎了苍穹，便在这笑声传荡之际，他已然飘身略过一丈，林齐长剑将至，偏偏在一丈之时眼见对方如此轻易闪开，心中的畏惧越加沉重。

但剑已出鞘，又岂能收回！更何况，此战几乎是关于自己、乃至碧灵山庄生死存亡。

“去。”随着林齐仰天呼啸，四下震荡不止，长剑犹若蛟龙在空卷起无数威凛，犹若凤舞九天，势如龙翔四海。

林齐当年拜入青城门下，这青城派乃是天下间有名的玄门正派，江湖素有‘北武林，南青城’之称，‘武林’便是武当和少林，青城派可与这两大派齐名，足见其声势名望。林齐深得青城派剑法精髓，三十年来未曾怠慢，将这套‘回风落叶剑法’使得何等精妙。

黑面神君位居天阴教护法神君，地位之高可想而知，但此刻见林齐将这套独步天下的剑法一一施展开，虽然不形于色，但心中仍然暗暗惊叹。

眼见得林齐已经使出了十六招，这十六招中无一不是‘回风落叶剑法’中极为精妙的招式，他深知黑面神君武功极其之高，自己若要取胜惟有出其不意，是以一开始便暗运内力下了绝招。但黑面神君身如鬼魅，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有何人能够想到如此身材魁梧的汉子，身形竟会如此迅捷，红袍飘然，竟在这大厅之上如此游行。林齐手心紧握长剑，丝毫不敢怠慢，但眼见得自己连出了三十多招，均被对方如此轻巧闪过，如何再能镇定？

黑面神君手握长袍，翻身一跃闪过三丈，口中冷冷讽刺：“本座还以为青城剑法有多么精妙无比，今日一见实在徒有虚实。这数百年的威名，也不过如此。”要知修道练剑之人最在乎‘凝心静气’，黑面神君如此出言相激，便是要林齐自乱心神，让他剑法变得杂乱无章。

林齐本来一直心有慌张，如今一听对方辱没师门，如何不气，方要一口回绝，忽然眼前一闪，数只黑血神针便迎面扑来。这黑血神针乃是天下间至毒之物，常人莫说中针，便是轻轻触摸也难逃一死，否则以郭天雄等人喝了掺有针毒的酸梅汤又怎会尽数惨死！

林齐自然知晓此物的厉害，瞥见郭天雄的人头，此刻不禁又痛惜起来，眼见得黑血神针便在咫尺，他脚踏中宫，挥剑在胸前勾起三道剑圈，犹若光芒之阵，将银针纷纷洒落，这银针落地发出咝咝的声响，好似毒蛇吐出信子那般令人毛骨悚然。林齐这一招‘孤天盖月’本来使得异常顺手，但猛觉面前一股极大的力道扑卷而来，犹若排山倒海，几乎令人窒息。

林齐毕竟也是在武学上极有修为之人，前招未散，眼前一阵缭绕，跟着一团红色如漫天弥盖，林齐退后一步，手起一剑，便在这一瞬间连出三招，要知青城派之所以能够名震天下，与少林武当齐名，一来乃是我中华道家元始之地，二来便是历代青城弟子修道练剑，将这一套青城剑法的精髓造化得巧夺天工，这一招一式涵盖着虚实相生，料敌先机之意，若非日月累练，又如何能够体会这剑中的意境。

林齐手起一剑，但是三招连绵，有如剑舞龙蛇将黑面神君周身三十六处大穴竟然笼罩当中。这疾风剑雨一经生成，屋子之中顿时好似剑网弥天落下，周围桌椅纷纷缭绕缓动，黑面神君心中一寒，身在半空，面前却是一阵冰凉，只觉得剑气排散，透过空间扑将上来，倘若自己一不小心，便会落入这无穷剑阵中去。他手心握紧两只黑血神针，凝住真气，顺着来势翻身越空，便在这咫尺之地，已然架来林齐六剑，‘呼呼’两声，黑血神针自半空劈落，扫过一丝阴寒。林齐当年虽在天阴教总坛与黑面神君有过会晤，也知晓他手中这看似微小之器极为厉害，当终究未曾亲身试练，如今乍一交手，方才几招已让自己连连退步，几乎无招可试，想想自己二十余年名门修习，今日竟敌不过这魔头，心中如何甘心！

但黑面神君来势迅捷，红色身影明明方才在左，片刻之后竟又在右，大厅之内本就狭窄，黑面神君如此穿移，更是令人眼花缭乱，精神溃散。

猛然间，黑面神君发出一阵怪笑，伴着这诡异笑声，一只银针便刺斜而过，好似流星划空，林齐大惊骇然，举剑欲挡却已然不及，无可奈何惟有望后而退，便在退却之时挥剑刺去，剑针相交发出一阵火光，林齐手心一麻剑柄险些脱去，哪想到这短短一只黑血神经竟会被黑面神君发出如此大的力道，林齐一声低沉，脚心一凉已然退到门槛边，黑面神君一招得势哪容得对方回神，大喝一声翻身扑下，简直要将林齐瞬间吞没，林齐挡无可挡，无奈之下翻身退出门槛，月光如水，照在校场之上，林齐影子落地，发出一丝寒颤。黑面神君随即而过，红光乍现，只看得到一张黑黝脸颊和两只令人发指的毒针。

黑面神君落入地面，双手负胸，冷冷笑道：“如何啊林大侠。”林齐喘息不止，不知为何气息竟然越来越微弱，全身满是大汗，手心也颤抖不止，他强作一口真气，但一到胸前便化作一滩脓血喷了出来。

黑面神君仰天大笑：“这黑血神针的毒气可好受啊。”他双指捻起银针，轻轻放在嘴边吹了吹，发出一丝青绿之气。林齐这才觉悟，方才与之恶斗之时，竟在分神之状下被这万毒之气所染。

“黑血神针，七步穿神！”林齐单膝跪地，以剑支撑，口中实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