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选择

苍穹广漠，星光皎皎，入九月，偶有微风掠过，已能感到冷意。

天色渐晚，四野如雾，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只见一个衣袍破旧模样还算秀气的半大孩童，双手交叉于脑后，口中随便衔一节麦梗，孤身躺在村东口其中一垛麦草堆上，满脸流露期许之色，也不怕黑，出神地望着天。

他姓石，一直也没有一个比较正式的名字，大概是为了好养活，从小被唤做了石头。他只知道自己今年约莫有十多岁，只因具体年岁就连他的父母对此也是记忆模糊的。眼下，他正面临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抉择，他努力寻思着：

“去找娘亲？”可他却依稀记得小时候娘亲总是打骂他，说他淘气不听话，似乎娘亲喜欢比较听话的大姐更多一些，而村里人背地里又都说他的娘亲是与人‘跑’了，跟人‘跑’了应该就是不要他了吧？如果去找娘亲，会不会同在家里一样，同样的要挨饿？

“去找大姐？”记忆中，他的大姐倒是亲近他，不但会料理一切家务，能给他做热乎好吃的饭食，而且从来就不对他打骂，可问题是：他不是大姐的孩子啊！听人说，嫁人的姑娘就成别人家的人了，别人家能每天都给东西他吃么？

“还能去哪？”

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原来好像竟是无处可去，顿时，石头的心头一阵酸楚，鼻子也跟着一酸，眼中涌出了悲伤的雾气，一团朦胧。他想要就此放弃念头，可五脏庙却一直在抗议着，时不时的提醒着他。最近一段时日，几次险些饿昏，他被饿怕了，事实摆在眼前，显然继续待在家里是不成的！一时间，他心里极其的苦涩，矛盾，很是挣扎……

这个小山村不大，百来户，偏远城镇，自来张姓人多，因此叫张村，大多数人家以务农为生。这里贫困、落后，没有私塾与学堂，村里与石头年岁相近的孩童，几乎吃饭睡觉就是一天。

村东口这个方圆半里大小近乎平整的场地，全村人家共用，主要是秋季打场晾粮用。同时，这里也是石头心中的乐土。整日里，小孩子们除了偶尔帮家里跑跑腿，村南头到村北头邻里间传个话，村东头到村西头亲朋间相互送个人情之外，其余大半时间就是凑到一起，到粮场来胡耍。

石头的父亲是个木匠，最近几年不知为什么，整日的酗酒，家中无田地，可他父亲又东西几村、乡里之间常年主动去帮忙，不卖手艺，就为蹭口酒喝，虽然名声在外，却逐渐家徒四壁，时常揭不开锅。

他的母亲相貌尚佳，在附近几村都算是个美人，只是一样的出身农户，却偏偏大小姐品性十足，即不愿去忙农事，又不擅料理家务，几年前，眼见家境渐窘，直接撇下了两个孩子，同西林镇走村贩货的货郎走了。

石头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张村，没有见过世面，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目不识丁，就连加减也只限于‘十’以内，因为一旦超过了‘十’，手指头就不够用了！

张村往南走十多里，走出农田，再远就是深山，据说山里有妖怪，专吃小孩儿；往北走十几里是连绵无尽的大江，水流湍急，少有人迹，据说江里也有很多同样喜欢吃小孩儿的水怪。

这些地方都是去不得的！只有传说中会飞的仙人才能去！

面对大人们时常严肃的告诫，自然，石头与小伙伴儿们从来都没敢想过要跑去这些地方，因此，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很小的，就只有从西林镇到东林镇那么大。他的大姐前年嫁去了东边的东林镇，同西边远到完全看不见的，隔着好几个村子之外的西林镇一样的远，所以在他看来，比东林镇与西林镇再远的地方就是天边了。

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了！虽然目不识丁，不懂世故，但是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情，更何况石头一点儿都不傻。懂事这几年，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大姐远嫁离家的这两年，他更是度日如年，父亲经常三两日的不回家，家里的米往往连煮粥都不够喝，要不是时常有小伙伴给他些吃的，他甚至连跑路玩耍的力气都没有多少！

石头从来都没有想过去怪责谁，小山村孩子内心质朴，父母无论是何种人，在心里都是至亲，但问题是肚子里总是空的，随着慢慢长大一些，他逐渐意识到要想办法摆脱饥饿现状。

不知不觉，夜已深。

最终，石头觉得还是去找他的大姐比较好，应该会比继续留在家里强：首先，他自己很勤快，如今已能收拾屋子、劈柴煮饭，这些事情他的小伙伴儿们可是全都不会，只要他去到大姐那里多干活，大姐家一定会高兴；再说，他的大姐一直就好脾气，一定不会凶他。

思量再三，拿定了主意，石头一咬牙，从草垛上起身。身上的破袍子本就单薄，在秋夜里躺了很久，整个人快要凉透了，活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跳下草垛，摸了摸怀里比较锋利的匕首，还有一个凉馒头，他迈步沿着村路开始往东边走。

匕首，是他眼中家里唯一的宝贝，是他偷偷拿出来的，用来防身。尽管他还不是很明白防身具体该怎么做，但是平日里经常与小伙伴儿们玩‘打强盗’的嬉戏，他隐约觉得出远门或者做大事儿时，身上必须要带一个真正的什么武器，而家中唯一符合要求的，就只有这把匕首。

馒头，是一个非常要好的小伙伴儿在家里偷偷拿给他的晚饭。经验告诉他：晚上不吃东西他能顶得住饿，但是早上如果不吃，他会一整天都没有精神。眼下要去老远的东林镇，不知要走多久，他当然不会早早就把这个馒头吃掉，而是准备把馒头留到明天早上再吃。

之所以决定要在晚上走，石头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原因有三：第一，晚上走不会被人看到，没有人看到，他的父亲自然也就不会知道，他不能面对父亲知道他偷偷跑出家，担心父亲会怪他；第二，他打心里不愿意离开小伙伴儿们，他们曾经说好了的，要一直在一起耍，可为了不再经常饿肚子，他却要离开了，他说话不算数了，他无法面对大家鄙夷的目光；第三，对他来说也是最无关紧要的，那就是东林镇老远了，几乎是在东方的天边，如果起早赶路，估计等走到地方已经是大半夜，那时家家闭门睡下，他要到哪里去找他的大姐？

晚上走就不同了，啥都不用多想，只要路上别遇到坏人强盗就行，就算遇到了他也不怕，他带了武器。

没走多远，石头便频频回望。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舍！每年这个时节，打完场收完粮食，尚未被逐个运回自家的一个个粮草垛，是他和小伙伴儿们的娱乐胜地，这里有他整个童年一切的美好与欢愉。

就这样，大半夜里，朦胧的星光之下，一个孤独瘦小的身影，在村东头频频回望中慢慢的远离张村，渐行渐远……

第二日中午，石头如愿以偿走到了东林镇，全程近百里。不过要不是道路笔直一路向东，要不是在清晨时分，在路过第二个村子时，一位老婆婆善意的搭话，又看他可怜给了他两个饼子和一大碗水，他早就饿昏在了路旁，因为馒头没有坚持走上十里路，就被饿得心里发慌的他三两口吃掉了。

这一路上，世界在石头的面前不断放大，好像没有了尽头，他没有害怕，而是满眼的新奇，并开始慢慢的明白了，之前在眼里已经是天边的地方，之外还有天边。

这一路上，许多之前在村子里很少见到，甚至是完全没有见过的东西，一一出现在眼前，石头的心灵完全被震撼了。

东林镇。

石头看到了高大的院墙，比家里的房子高多了，一眼看过去估计能有几个村子那么长！

从墙下的大门进去，他看到高大骏马拉着小木头房子到处跑！

他看到房门大开的大房子，有好多人坐在里面一起吃饭。那房子里传出来的饭菜香气实在是太香！

他还看到同样是房门大开却没有人吃饭的大房子，里面摆满了可多的东西，眼花缭乱。他几乎都没怎么见过，偶尔去村里的货郎，担子里的那点儿东西完全没法与之相比！

石头蒙了。要不是之前给饼子吃的老婆婆告诉他，说走到高大院墙围住的大村子就到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就是东林镇。

看着一排排有些数不清的高大房子，满大街服饰各异的，穿着比村里人好看许多的行人，站在东林镇的街道上，好奇心逐渐开始减退之后，石头忽然意识到，找大姐比想像中要困难很多！

他不敢进入好多人一起吃饭的大房子里去问。

他不敢进入摆放好多东西的大房子里去问。

他甚至不敢去问满大街的行人。

他有些怯生。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他不知该怎么去问！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大姐叫什么！只知道大姐跟他一样姓石，父母平时都是唤大姐“老大”，唤他“石头”原本想着东林镇同张村是一样的大小，只要他随便溜达小半天，一定会转个遍，找大姐会很容易，哪里知道东林镇竟有几个张村那么大，甚至更大，估计就算他转悠上一整天的时间，或许可以挨家挨户走个遍，可问题是这里的房子多是又高又大，基本家家都有高大院墙，大门一关，从外面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怎么找？

眼看已经要过中午，石头的心里有些慌乱了。一半是因为饿与累，而另一半是因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样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他的大姐。

不过别看石头还只是个孩子，又完全没有见过世面，但却很机灵，他明白，东林镇实在是太大了，光住人的地方他今天一个下午也是找不全的，更别说镇子四周还有广袤的农田，虽然已是深秋，但来时，依然看到有不少人影在遥远的田间深处忙活着，他不能确定这些农忙的人里就一定没有他的大姐。

心里快速盘算着。

片刻后，石头觉得还是去人多的地方转悠比较好，碰到大姐的机会能大些。于是，他开始焦急地专往人多地方走。

结果，让石头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只走了两条街道，他顺着嘈杂的人声刚接近一个菜市场，一眼就看到边上有一个一个十七八岁的、一身粗布衣裳、身姿稍显瘦弱、面容娇小、略带憔悴之色的女子，可不正是他的大姐。

石头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急步上前。而这时，正在卖菜的女子刚好一抬头，也看到了石头，“小弟？”那女子满脸惊讶，惊呼道。“大姐！呜呜呜……”石头再也忍不住，站在女子面前嚎啕大哭。

“别哭，别哭，你是怎么来的？爹呢？”女子一把搂过石头，一边安抚，一边问道。“爹没在家，呜呜呜……大姐我饿！呜呜呜……家里总是没有吃的，我想去你家。呜呜呜……”石头边哭边说，他毕竟年纪幼小，折腾了一整夜加大半个白天，走了近百里路，总算找到了大姐，哪里还会去管人多人少，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时，女子也一下止不住泪水，她紧紧搂着石头，喃喃道：“石头，大姐也想你！只是……”她说着突然一顿，似乎面有难色，不过随即释然，紧接着对石头说道：“好了，你先别哭，来，这里有干粮，你先吃，等卖完菜，跟大姐走，咱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