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跟我的小厮一夜荒唐就跑路了。
三年后,我家败落,不得不变卖祖宅还债。
小厮摇身一变成了商界新贵,衣冠楚楚地现身于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姜小姐,我对空宅邸并无兴趣,我想买的,是你这个人。”
1.
我家败落了。
一夜之间,我从声名显赫的姜家小姐,沦为了人人不屑的破落户。
甚至落魄到了变卖祖宅还债的地步。
掐灭手中的烟草,我抬眼看向对面清冷矜贵的男子,压着火气,
“还要等多久?”
我已在此处等候两个时辰,要买宅子的正主尚未露面。
眼前这位男子,不过是买主的管事。
若在往昔,让我等上片刻都算是对方的本事。
管事和颜悦色地笑笑,依旧是那句话,
“抱歉,姜小姐,我家东家事务繁忙,还请您再稍候片刻。”
从前我仗着家世,行事张扬霸道,得罪了不少人。
这个买主有意晾着我,八成是哪个与我有旧怨的后生,在此戏耍于我。
真是应了那句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冷笑一声,起身道,
“不卖了,请回吧。”
管事的脸色终于变了,
“姜小姐,您莫要着急,容我联系一下我家东家。”
现在知道联系了,方才在做什么?
我黑着脸下逐客令,重复道,
“请回。”
管事尴尬地站在原地。僵持之际,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姜绮,你当真是一点都未曾改变。”
管事松了口气,迎上前去,
“东家。”
我身子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可置信地转过身,门口站着一位身着华服的高大男子。
他眉眼冷淡,从前散乱的额发被束了起来,整个人显得沉稳了许多。
是宋临。
十岁那年,我父亲送给我的“小厮”。
我父亲资助他读书,他随侍在我身边照料我,本是公平交易。
我却在宋临与我家撇清关系,远赴京城的前一夜,以恩主的名义强占了他。
事后他冷着脸冲进净房呕吐的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与宋临,不只是旧怨那么简单。
他厌恶我。
他恨我。
宋临抬手示意管事退下,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二人。
他缓步走到我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长腿交叠,姿态悠然。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嘲弄,
“姜绮,两个时辰而已,就不耐烦了?从前我可没少等你。”
我从前爱玩,与狐朋狗友们彻夜狂饮是常态。
宋临从来看不上我的圈子,但碍于小厮的职责,他总是在能看到我却又远离我们玩闹中心的地方,一等就是整夜。
我饮酒作乐的间隙,每每抬头,就是他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矜持侧脸。
2.
喧嚣热闹的茶楼里,宋临的孤高清冷如冰山雪莲,格格不入,却又引人注目。
思及往事心头郁结,我取出烟袋装上烟叶,轻吸一口,烟雾缭绕中打量宋临。
他目光落在我指间的烟袋上,眉头微蹙。
宋临素来厌烟,往日我爱惜他,从不在他面前抽烟,这习惯还是他离去后才沾染上的。
如今已非昔日光景,我懒得顾及他的喜好。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与他讨价还价,
“既然让我等了两个时辰,买主又是你,这宅子的价钱得往上抬抬。”
我加价加得理直气壮。
这座宅院,宋临也住了十二载,就当是他这些年来的房租吧。
宋临面不改色,
“随你加。但我有一个条件......”
他突然欺身过来,那张清冷俊美的脸与我相距不到一寸,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宋临目光如炬,指尖划过我的手背,落在我的指节上。
我如被烫到般缩了缩手指,下一刻,手中的烟袋易了主。
宋临随手将还剩大半的烟叶倒入茶盏中,贴近我耳边低声道,
“姜绮,我对空宅邸并无兴趣。我想买的,是你这个人。”
我怔住了。
难以理解他的用意,
“买我?”
宋临退开半步,俯视着我,
“养在身边。这样说,你可听明白了?”
三年前宋临被我碰一次就作呕,他厌恶男子,更厌恶我。
为了羞辱我,真难为他忍着恶心提出这等交易。
我攥紧了手指,气得发颤。
若非对方是宋临,我此时定已挥拳相向了。
不动手,但我可以出言不逊。
我冷眼看他,嘴角带着讥讽,
“你也配养我?宋临,你不过是我姜家圈养的一条狗罢了。”
宋临呼吸微滞。
他垂眸,嘴角挂着自嘲的弧度,
“这话我三年前就听过了。你莫非以为,它还能伤到我不成?”
3.
他将契约甩到我面前,
“姜远山还在病榻上,你可以有骨气,但他等不起。讨债的人怕是快闹到内院了吧?”
“姜绮,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我这般任你开价了。”
我心口一窒。
宋临还是和从前一样,能轻易找到我的软肋。
我父亲自杀未遂,卧病在床,至今未醒。
有人威胁我若再不还钱就找人去内院寻衅滋事,我怕影响我父亲治疗,才不得已变卖祖宅,打算先偿还这部分欠款。
但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少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
此外,我父亲的医药费用也高得吓人。
虽然我表面镇定,实则已是穷途末路。
宋临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几分玩味。
沉默良久,我拿过契约,在价格那栏填了个天文数字,
“养我很贵。”
宋临扫了一眼,神色不变,干脆利落地签下了他的大名。
签毕后抬眼看我,
“银子会在今日内送到你的院子,我给你一日时间清算外债,若有期限较长的,可以交由我的管事处理。”
“明日戌时前,回到这里,姜绮。”
我木然地处理完外债,剩余的银两足够支付我父亲一年的医药费用。
这也是宋临养我的期限。
我隔着帘子,长久地凝视着我父亲消瘦如柴的身影。
他最重脸面,若是知道我为了钱甘愿被一个男子养在身边,怕是会气得跳起来。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是宋临派来的小厮,
“姜小姐,已到酉时了。”
我心头烦闷,下意识地想吸口烟。
摸到空空如也的荷包,才想起来烟袋被宋临拿走了。
他要求我戒烟。
我无奈地收回手,再看了我父亲一眼,急匆匆地离开内院。
掐着点抵达老宅,我推开雕花的朱漆大门,与擦着头发下楼的宋临撞个正着。
一瞬间有些恍惚。
我初遇宋临时,也是这般场景,只不过当时入门的是他,立于楼梯上的是我。
那时我正因一桩小事闹得不可开交,宋临推门而入,目光清冷地落在我身上,我顿时哑然。
非是因惧,而是因我从未见过他那般俊美的人。怔在原地,傻愣愣地问他,
“你是谁?”
宋临态度恭谨,眼神却冷淡异常,
“小人名唤宋临,以后负责照料您,小姐。”
初见时我便喜欢上了宋临。
初见时宋临便厌恶上了我。
我年少时并不在意他的冷淡,总是热切又执着地黏着他,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时辰都和他形影不离。
事实上也相差无几,我们只有就寝的时间是分开的。甚至有时候,连睡觉也在一处。
我常常偷偷溜进他的房间。
宋临从不拒我于门外,只会顺从地掀开被子,任由我钻进去,将冰凉的手脚贴上他温热的身躯。
他纵容我任性妄为,哪怕可能会因此遭我父呵斥,所以我一度以为我在他心中是特别的。
4.
后来方知,一切不过是因为,服从我乃是他的『职责』。
“发什么呆?”宋临将手中的帕子塞进我掌中,自顾自地坐入软榻,“来为我梳头。”
我捏着略带湿意的帕子,犹豫片刻后走了过去。此事我还是头回为人做,学着从前宋临为我擦发的样子,用帕子裹住了他的发丝。
不慎多裹了些,遮住了他的双目。
宋临默然将帕子往上推了推。
我有些窘迫,将帕子提起一些,轻轻揉搓。
宋临挑剔道:“用些力气。”
“......”我憋着一腔怒火,使足力气搓了两下。宋临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隐约有些委屈。我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莫名心虚,正欲放轻手上力道时,宋临抓住我手腕,叹了口气。
“罢了,我自己来。”
“你去洗脸,洗完直接去我房中。”
听懂了他的暗示,我的心脏『咚咚咚』地猛跳起来。宋临也真是豁得出去,为了羞辱我,还要克服生理障碍。
他不会又欢好完就要呕吐吧?
见我在原地发怔,宋临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催促我。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转身上楼,快速净面,推开了宋临的寝室门。他以前就住在此处,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府邸的主人,竟然没换个大些的地方。
宋临靠在床头看书,见我进来手指一顿,随手将书塞进枕下,“过来。”
我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宋临没动,眼神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我。
看得我十分煎熬,懒得再忍受,我抬手就要解衣带,被宋临拦住了,“急什么?”
“先将发丝擦干。”
我以前因为不擦干发丝就睡觉而感染过一次风寒,那之后宋临就不再让我湿着发丝睡觉了。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宋临避开我的视线,补充道:“我是怕你弄脏我的枕头。”
他说着下了床,从柜中取出一条干净的帕子。
一边为我擦拭发丝,一边低声说道:
“这才是擦发,你方才那样,叫故意伤人。”
我没有应声。
宋临像曾经的很多个夜晚那样,用帕子为我擦了半干,又取出小巧的扇子,缓缓地为我扇着发丝。
我低着头,任由他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直到发丝全干,宋临才放下了扇子。
5.
我抬眼看向宋临,“宋临,你如今不会呕吐了吗?”
宋临喉结滚动了一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吻了上来,“不会了。”
一切发生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屈辱。
宋临既凶狠又温柔。
不知是否因发生了这种事的缘故,我梦到了三年前那一夜。
三年前,宋临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一个月。
回来后,他还清了我父资助他的所有银两,定了次日的船票远赴京城。
我气急败坏地寻到他,命令他不许离去。
但我的命令第一次对宋临失效了,他避开我抓他衣角的手,冷静地驱赶我,“姜绮,我与姜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回去吧。”
我紧抿着唇,凶狠地踹了他的行囊一脚,“不欠银两了,总欠情分吧?宋临,我们在一起整整十二年。你连句解释都没有,说走就走?”
宋临看了我很久,最后无奈又厌烦地揉了揉眉心,“你想如何?”
我看着他巴不得与我撇清关系的眼神,心里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怒意。
他想就这么丢下我、忘记我,绝无可能。
我不顾他骤然睁大的眼,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宋临,与我同房一次吧。就一次,我就不缠着你了。”
......
『咚咚咚咚!』
刺耳的更鼓声惊醒了我。
我紧闭着眼,习惯性地发着起床气,“滚,别吵!”
一只手越过我按住了窗棂,顺手把我往怀里揽了揽,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我一下清醒了,睁开了眼。
面前是宋临放大的俊脸,他见我醒来,有些不满地瞥了一眼窗外的方向。
我忍着难以启齿的酸痛,动了动身子,就要爬起来。
宋临按住我,皱着眉问道:“去哪里?”
我如实相告,“为你准备早膳。”
我倒不是真心想伺候宋临,而是不想被他以包养为名困在府中,准备讨好一下他,争取一个出去做事的机会。
宋临沉默了一会儿后,紧紧锢住我的腰,埋首在我颈间,有些困倦地说道:“消停些吧,厨房经不起你折腾。”
“有什么要求,睡醒了直接与我说。”
既然被他看穿了,我也没坚持。
安分地躺好,睡了个回笼觉。
再睁眼时,床上只剩我一个人。
6.
我环顾四周,见宋临在廊下背对着我,低声与人谈话,
“我自会处置。”
“不必你费心。”
“断无此理。”
仅听了三言,宋临似有所觉地回身,目光与我相接。
刹那间,我仿佛瞥见他眉目间一丝柔和,再细看时,又是那副高居庙堂的清冷姿态。
想必是我眼花了。
宋临向对方告辞,缓步走来。
“醒了?下楼用膳。”
案上摆了一碗海鲜粥。
我一尝便知是宋临亲手做的。
在国子监读书时,我与宋临鲜少归家。时间一长难免思念家中厨娘手艺,在他耳边絮叨了良久。他大概觉得烦闷,次日便遣人向厨娘讨教了我最喜欢的几道菜的做法。
实话说,他做得不及厨娘精妙,但我却甚是喜爱。
他所熟习的菜肴不多,每一样都是专为我学的。
宋临估计早已用过膳,坐在一旁默默看我。
待我慢条斯理地用完,他才开口道,
“有何打算?说吧。”
我放下勺子,直言不讳,
“我要出去谋个差事。”
宋临神色顿时阴郁,
“我给你的银钱不够花?你可知我养你在身边是何意,姜绮。”
“我知道。”我直视他,“但我与你一样都是国子监出身,从前......”
我一气说了许多,数说近年来的功绩,将自己的才能吹嘘得天上地下无双,意图让他相信,不让我出去谋差是这世间的一大憾事。
宋临起初面色不善,渐渐又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由着我说完,随即嘲讽道,
“有此等才能,你家何以败落?”
我一时语塞,拳头暗暗握紧。
但为了谋得差事的机会,还是忍耐着解释道,
“我三年前与父亲反目,几乎断绝关系,不在官府任职。我的产业,已全数用于偿还父亲的亏空了。”
“断绝关系?”
“他要我议亲,我不肯。”
宋临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他定是不解,我向来言听计从,如何会突然与家父生出嫌隙。
我料想宋临会继续追问,谁知他只是随口道,
“来我这里便是。”
这是应允了?
我欣喜地起身,下意识地想上前答谢他。
从前遇喜事,我总是第一时间告诉他。
但只迈出一步,我就顿住了。
今非昔比倒在其次......
我倒抽一口凉气,狠狠剜了宋临一眼。
可恶,举步便痛,当真难受!
宋临愣怔片刻,随即轻咳一声,
“你今日好生歇息,明日随我去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