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大珍品小说文库(下卷)小说已完结_中国十大珍品小说文库新篇章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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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十大珍品小说文库(下卷)》精彩章节试读

照世杯

《照世杯》序

客有语酌元主人者曰:“古人立德立言慎矣哉,胡为而不著藏名山待后世之书,乃为此游戏神通也?”今曰:“唯唯,否否。东方朔善诙谐,庄子所言皆怪诞,夫亦托物见志也。与尝见先生长者,正襟敛容而谈,往往有目之为学究,病其迂腐,相率而去者矣。即或受教,亦不终日听之。且听之而欲卧,所谓正言不足悦耳,喻言之可也。”今冬,过西子湖头,与紫阳道人睡乡祭酒纵谈今古,各出其著述,无非忧悯世道,借三寸管为大千世界说法。昔有人听妇姑夜语,遂归而悟奕,岂通言儆俗,不足当午夜之钟,高僧之棒,屋漏之电光耶!

且小说者,史之余也。采闾巷之故事,绘一时之人情,妍媸不爽其报,善恶直剖其隐,使天下败行越检之子,惴惴然侧目而视,曰:“海内尚有若辈,存好恶之公,操是非之笔,盍其改志变虑,以无贻身后辱。是则酌元主人之素心也哉!抑即紫阳道人睡乡祭酒之素心焉耳!”

吴山谐道人载题于西湖之狎鸥亭中

卷一

七松园弄假成真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这首古风,是一个才子赠妓女的。众人都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真;众人都道妓女的情滥,我道是妓女的情最专;众人都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这等看起来,古今有情种子,不要在深闺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楼罗绮内广揽博收罢了。只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滥、情薄的,试看眼前那些倚门卖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货,但晓得亲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是情,眼挑脚勾是情,赔钱贴钞是情,轻打悄骂是情。那班轻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认做这便是情。更有一种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画,居然“诗伯”、“词宗”,遇客风云,满口“盟翁”、“社长”。还有一种学闺秀的妓女,乔称小姐,入门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见面定需厚礼。局面虽大,取财更巧,其被窝浪态,较甚于娼家,而座上戏调,何减于土妓。可怜把一个情字,生生汩没了,还要想他情真、情专、情厚,此万万决不可得之理。我却反说妓女有情,反说妓女情真、情专、情厚,这是甚么缘故?盖为我辈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窃玉,败坏闺门的事。便是闺门中有多情绝色美人,我们也不敢去领教。但天生下一个才子出来,他那种痴情,虽不肯浪用,也未必肯安于不用。只得去寄迹秦楼,陶情楚馆,或者遇得着一两个有心人,便可偿今生之情缘了。所以,情字必须亲身阅历,才知道个中的甘苦。惟有妓女们,他阅人最多,那两只俏眼,一副俊心肠,不是挥金如土的俗子可以买得转。倘若看中了一个情种,便由你穷无立锥,少不得死心塌地,甘做荆钗布裙,决不像朱买臣的阿妻,中道弃夫;定要学霍小玉那冤家,从一而死。看官们,听在下这回小说,便有许多人要将花柳径路从今决绝的;更有许多人将风月工夫从今做起的。

话说苏州一个秀士,姓阮讳苣,号江兰,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该父母主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的。倘配着一个村姬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权辞父母道:“孩儿待成名之后,再议室家。”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且阮江兰年纪还小,便迟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

有一日,阮江兰的厚友张少伯约他去举社,这张少伯家私虽不十分富厚,爱走名场,做人还在慷慨一边。是日举社,宾朋毕集,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阮江兰啧啧羡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同席一友叫做乐多闻,接口道:“西施不过一没廉耻女子耳!何足羡慕?”阮江兰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将下本换了杂出罢。”扮末的送戏单到阮江兰席上来,乐多闻道:“不消扯开戏目,演一折《大江东》罢。”阮江兰道:“这一出戏不许做。”乐多闻道:“怎么不许做?”阮江兰道:“平日见了关夫子圣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妆做傀儡,我们饮酒作乐,岂不亵渎圣贤?”乐多闻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子过了气,这等道学起来。”对着扮末的道:“你快分付戏房里妆扮。”阮江兰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去了。

回到家里,独自掩房就枕,翻来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产名姝,我明日便治装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阮江兰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一见窗格明亮,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焦绿,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才走出大门,正遇着张少伯。阮江兰道:“兄长绝早往那里去?”张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阮江兰道:“小弟逃席,实因乐多闻惹厌,不干吾兄事。”张少伯道:“乐多闻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雄,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吾兄何必计较?”阮江兰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匆匆往山阴去,不及话别。今日一晤,正惬予怀。”张少伯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阮江兰道:“丈夫遨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张少伯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阮江兰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又止住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恣意受用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花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见一个所在,无数带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眄望。阮江兰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着“香兰社”。细问众人,知道是妇女做诗会。阮江兰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役看见,便骂到:“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竟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起来喝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锁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乱打。”仆役才远远散开。

阮江兰听得美人来解救,上前深躬唱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道:“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阮江兰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笸箩酒,才许分韵做诗。”阮江兰听见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笸箩入社酒过来。”阮江兰接酒在手,见那笸箩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道:“好量!”阮江兰被美人赞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擞精神,忙取过第二笸箩来,勉强挣持下肚。还留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执着壶在旁边催道:“吃完时,好重斟的。”阮江兰又咽下一口去,这一口便在腹肚内辘轳了。

原来阮江兰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大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笸箩,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妇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假充个半雄的女子。拼着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笸箩。那知到第三杯上,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避谢的帖子。早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阮江兰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醉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大笑道:“无礼狂生,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涂他一个花脸。”侍女争各拿了朱笔、墨笔,不管横七竖八,把阮江兰清清白白赛潘安、似六郎的容颜,倏忽便成配享冷庙中的瘟神痘使。仆役们走来,抬头拽脚,直送到街上。那街道都是青石铺成的,阮江兰浓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胧,只道眠在美人白玉床上。渐渐身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阮江兰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道:“小鬼!小鬼!”

阮江兰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归到寓所。书童焦绿看见,掩嘴便笑。阮江兰道:“你笑甚么?”焦绿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阮江兰道:“我从不会串戏。这话说得可笑。”焦绿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丑的花脸?”阮江兰也疑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原来为此。”焦绿取过水来,净了面。阮江兰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老阮一片怜才之念。料想苎萝村也未必有接待的夷光。便有接待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些名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巴来。难道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焦绿收拾归装,接淅而行,连西湖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前有子猷,后有小阮。

说话阮江兰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张少伯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阮江兰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阮江兰道:“说来也好笑,小弟此行,莫说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貌美就掷果,左思貌丑就掷瓦。虽是他们一偏好恶,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来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蜡了。偏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气脉浸淫骨髓。倘闺门习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明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张少伯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阮江兰笑道:“若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张少伯道:“从来多才多情的,皆出于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阮江兰拍掌大叫:“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张少伯道:“扬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一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阮江兰接扇在手,读那上面的诗道:

畹容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子催花片片抟。

阮江兰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乐多闻跑进书房来,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张结盟在前,老张与小阮结盟在后,今日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张少伯道:“小弟这席酒因为江兰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得也要出个分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乐多闻道:“扬州有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同阮兄联舟何如?”阮江兰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乐多闻道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阮江兰还宽坐一会才别。

且说乐多闻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阮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儿去了,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阮江兰的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管乐多闻来查谎?这乐多闻偏又多心,道是阮江兰轻薄说谎骗他,忙忙唤船,也赶到扬州,遍问关上饭店,并不知阮江兰的踪迹。

原来阮江兰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那画船箫鼓、游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便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再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正在园中纳闷,书童焦绿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阮江兰骂道:“我阮相公先住在此,那个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阮江兰不肯出房,大怒道:“众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阮江兰赶出书房门,正要发话,看见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阮相公莫怪小人无礼,因这位公子是应大爷,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停下,候他起身,再移进去罢了。”阮江兰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丽人,道是:“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看几个尤物,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个一双两好?总之,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隔世若投人身,该投在富贵之家,平平常常学那享痴福的白丁,再不可做今世失时落运的才子了。”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阮江兰自此之后,时常在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阮江兰心魂荡漾,情不自持,走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点上了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应家下人呵斥,阮江兰再不理论。这些光景早落在公子眼里了。公子算计道:“这个馋眼饿胚,且叫他受我一场屈气。”忙叫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杜撰几句偷情话儿,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图印,钤封好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送与竹阁上的阮相公。只说娘娘约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我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竟自持去。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阮江兰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气。小厮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袖。阮江兰回头一看,见是应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叫道:“阮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际江兰还道是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阮相公是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叹道:“好心认做驴肝肺,干折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阮江兰面前略晃一晃,依旧走了出去。阮江兰一时认真,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小厮道:“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阮江兰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轻易打发的哩。”阮江兰忙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在手里,将书交付阮江兰。又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放悄密些。”说罢,打阁外去了。阮江兰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拆开一看,书内写道:

妾幽如敛衽拜,具书阮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足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阮江兰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落山,死盼那月轮降世,又出阁打听消息。只见应公子身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三四个家人,夹了毡包,一齐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分付道,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阮江兰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园外的贼,那里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将次更阑,挨身到竹篱边,推一推门,那门是虚掩上的。阮江兰道:“美人用意,何等周致!你看他先把门儿开在这里了。”跨进门槛,靠着花架走去。阮江兰原是熟路,便直达卧室。但第一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趔趔趄趄,早被一块砖头绊倒。众家人齐声喊道:“甚么响?”走过来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阮江兰喊道:“我是阮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软相公、硬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阮江兰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落。”阮江兰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娘约我来的。”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阮江兰道:“现有亲笔书在此,难道我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你既摈我于大门之外,毫不怜念,我岂轻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不语,暗地踌躇道:“我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他这样孟浪而来,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搜他的身边。那些家人一齐动手,搜出一幅花笺来。丽人看了,却认得是应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阮江兰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爱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畹容的便是。这畹娘性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留心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足音,连卖油郎也是稀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合着己意的。畹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得了应公子五百余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应公子。畹娘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不觉染成一病。应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他养病。那一夜放走阮生之时,众家人候公子到来,预先下石畹娘,说是:“绑得端端正正的,被畹娘放了。”公子正要发作,畹娘反说出一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家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应公子目定口呆,羞惭满面。畹娘从此茶饭都减,病势转剧。应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畹娘起初害的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痛,近来新害的却是爱上阮江兰、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畹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寄与那有情的阮郎,指望阮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这是甚么缘故?

原来阮江兰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又接着畹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嫡笔,阮江兰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反拿去出首,当面羞辱应公子一场。应公子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这封书又是我假的?”拆开一看,书上写道:

足下月夜虚惊,皆奸谋预布之地,虽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情。倘能出我水火,生死以之,即白头无怨也。

应公子不曾看完,勃然大发雷霆,赶进房内,痛挞畹娘。立刻唤了老鸨来,叫他领去。阮江兰目击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畹娘轿后,直等轿子住了,才纳闷而归。迟了几日,阮江兰偷问应家下人,备知畹娘原委,放心不下,复进城到畹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阮江兰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阮江兰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畹娘卧榻边,容我另支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雄儿是肯出手的,还有甚么作难?便一直引到床前。畹娘一见,但以手招阮江兰,含泪不语。阮江兰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摄。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畹娘点头作喜。从此阮江兰竟移了铺盖来,寓在畹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赀。且喜畹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阮江兰。当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缸照冰簟,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两个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阮江兰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塞一塞老鸨的口,及至囊橐用尽,渐渐要拿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光棍了,眼也势利了,口也零碎了。阮江兰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此地,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就像受过戒的禅和子。

有一日,扬州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应公子立逼取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尽打断了。众位相公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那班恶少裸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房里,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盟兄不须造次,这是敝同社江兰兄。”阮江兰认了一认,才知道是乐多闻。

众人坐下,乐多闻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过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气习,怕过了吾兄么?”阮江兰道:“不是吾兄有俗人气习,还是小弟自谅不敢奉陪。”乐多闻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何闭门做嫖客?”阮江兰两眼看着畹娘,只当不曾听见。乐多闻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畹娘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畹娘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称羡不已。乐多闻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少不得江兰兄的诗,难道辞得小弟么?”江兰胡乱写完,乐多闻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畹娘晓得是讥刺乐多闻,暗自含笑。乐多闻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出门。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送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心上又添一番气恼。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法,另置一所房屋,将畹娘藏过,弄得阮江兰似香火无主冷庙里的神鬼。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凄。

不提阮江兰落寞。话说乐多闻回到苏州,将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那阮江兰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宝贝般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乐多闻衔恨,满城布散流言说:“阮江兰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亲眼见他在街上讨饭。”众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独有张少伯着急,向乐多闻处问了女客名姓,连夜叫船赶到扬州。

访的确了畹娘住居,敲进门去,深深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张少伯道:“在下特地相访。”老鸨道:“尊客莫怪老身,其实不能相会了。”张少伯询问来历,老鸨道:“再莫要提起,只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没奈何。”张少伯道:“既然是你令爱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遂他的意,寻起一条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这滞货,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张少伯道:“你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张少伯道:“若是减价求售,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大门,自家减价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挪移不去。”张少伯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兑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张少伯叫仆从卸下背箱来,老鸨引到自家房里,取出了银子,充足数目。正交赎身文契,忽听得外面敲门响,老鸨听一听,却是阮江兰声气,便不开门。张少伯道:“敲门的是哪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嫁的那穷鬼,叫做甚么阮江兰。”张少伯道:“正是,我倒少算计了,你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你女儿讲通,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勉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可令一位大叔远远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张少伯道:“我晓得了。”忙开门送出来,老鸨四面一望,不见阮江兰在门外。放心大胆,回身进去,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偏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何如?”畹娘想一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他音信,必是找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遂点头应允。

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畹娘又向镜前掠鬓梳头,满望牛郎一度。老鸨转一转身,向畹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畹娘并不疑心,莲步慢挪,湘裙微动上了轿。老鸨出来,与张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抬了去,张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张家小厮。原来这小厮叫做秋星,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拽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过头来,只见后面那一个人破巾破服,好似乞食的王孙、不第的苏子,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秋星开口,先自通名姓道:“我是阮相公,你缘何忘了?”秋星“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阮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阮江兰道:“你匆忙跟这轿子往那里去?”秋星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阮江兰还要盘问,秋星解一解衣服,露出胸脯,撒脚的去了。

原来阮江兰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尚牵挂畹娘,住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阮江兰闷恹恹在旁边寺院里闲踱,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虽一条肚肠放在门内,那一双饿眼远远射在门外。见了一乘轿子出来,便像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子更跑得迅速。阮江兰却认得轿后的是秋星,扯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畹娘。一时发怒,要赶到张少伯那边,拼个你死我活。争奈着了这一口气,下部尽软了,挪不上三两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那张少伯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吾兄,渴想之极。”

阮江兰礼也不回,大声责备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横竖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张少伯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阮江兰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张少伯哈哈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臭铜换得美人来家受用。吾兄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阮江兰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可有半点墨水?”张少伯道:“我的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阮江兰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儿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张少伯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花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阮江兰冷笑道:“待我中一个举人、进士,好让你们小人来势利的。”说罢竟走去了。正是:

相恶无好友,相骂无好口,

我见绸缪时,平昔肉与酒。

话说阮江兰被老张一段激发,倒把思想畹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去,闭关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

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好饮食,伺前伺后,要他多吃得一口,心下便加倍快活。埋头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士,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尽,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低着头儿纳闷。忽然走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阮老者认得是张家的秋星,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筒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张家送了盘费来。”阮江兰不见犹可,见了分外焦躁道:“是张少伯,分明来奚落。”他拿起拜匣,往阶墀上一掷。秋星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妆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阮老者道:“张少伯是你同窗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阮江兰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这小人无义之财。”阮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再三埋怨。又见学里门斗顾亦齐,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阮老者道:“不瞒你说,前日在县里领了盘费来,又籴米买柴用去,如今向那个开口?”顾亦齐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阮江兰感激了几句,别过父母,带领焦绿,上京应试。刚刚到得应天府,次日便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花。

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将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坐这个病痛。阮江兰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还怕甚么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去拿利斧头折他么?正是:

为学如务农,粒粒验收成。

不勤则不获,质美宜加功。

阮江兰出场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写道:“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归家。如违,拿歇家重究。”阮江兰只得住下,寓中闲寂不过,走到街上去散闷,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红缎扎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斗的魁星。两廊排设的尽是风糖胶果,独有一张桌子上更觉加倍摆列齐整。只见:

颤巍巍的风糖,酷肖楼台殿阁;齐臻臻的胶果,恍如花鸟人禽。蜂蝶闻香而绕座,中心好之;猿猴望影而垂涎,未尝饱也。须自上方称盛典,移来南国宴春元。

阮江兰问那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端正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面。阮江兰一心羡慕,不知自己可有这样福分。又一心妒忌,不知那个有造化的吃他。早是出了神,往前一撞,摇倒了两碗风糖,走拢两三个军健,一把扯住,要捉拿见官。阮江兰慌了,情愿赔还。军健道:“这都是一月前定做下的,那里去买?”阮江兰再三哀告,军健才许他跟到下处,逼取四两银子。又气又恼,一夜睡不着,略闭上睛,便梦见风糖、胶果,排在前面,反惊得一身冷汗。叹口气道:“别人中解元,我替他备桌面,真是晦气。侥幸中了还好,若是下第,何处措办盘费回家?”翻来覆去,辗转思量。忽听耳根边一派喧嚷,早有几个汉子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阮江兰此时如立在云端里,牙齿捉对儿的打交,浑身发颤儿的缩抖,不知是梦里,是醒里。看了试录,见自家是解元,才叫一声“惭愧”,慌忙打点去赴宴。

一走进应天府,只见地下跪着几个带红毡帽的磕头捣蒜,只求饶恕。阮江兰知道是昨日扯着要赔钱的军健,并不较论。吃宴了毕,回到寓所,同乡的没一个不送礼来贺。阮江兰要塞张少伯的口,急急回家,门前早已竖了四根旗竿。相见父母,各各欢喜。少顷,房中走出一个标致的丫鬟来,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哩。”阮江兰只道是那个亲戚家的,呆呆的盘问。父母道:“孩儿,你倒忘记了,当初在扬州时,可曾与一个畹娘订终身之约么?”阮江兰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孩儿,你这件事负不得心。张少伯特送他来与你成亲,岂可以一旦富贵,遂改前言?”阮江兰指着门外骂道:“那张少伯小畜生,我决不与他干休。孩儿昔日在扬州,与畹娘订了同衾同穴之约,被张少伯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便是孩儿奋志读书,皆从他辱骂而起。若论畹娘也只好算一个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输情服意荐他人枕席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那双眼睛?如今张少伯见孩儿侥幸,便想送畹娘来赎罪。孩儿至愚不肖,决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正说得激烈,里面走出畹娘来,娇声婉气的说道:“阮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张少伯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阮江兰背着身体笑道:“好个为自家娶老婆的古押衙!”畹娘道:“你不要在梦里骂人,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来。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乐的撞来,郎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狎邪狼狈,仿了郑元和的行止。张少伯信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间要寻死觅活。谁知张少伯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阮江兰又笑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做一个现人情?”畹娘道:“这又有个话说,他道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读书,恐妾归君子之后,未免流连房闱,便致废弃本业。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总是激励郎君一片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他家里,另置一间房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张宅夫人亦以妯娌相称。后来听得郎君闭关读书,私自庆幸。见郎君取了科举,晓得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大门之外,只得转托顾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件事上,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朝天四拜道是:‘姻缘担子,此番才得卸肩。’如此周旋苦心,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亦无足惜,但埋没了热肠侠士,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而已。”阮江兰汗流浃背,如大梦方醒。两个老人家啧啧称道不绝,阮江兰才请过畹娘来,拜见公婆,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张少伯家去,请他夫妇拜谢。从此两家世世往来,竟成了异姓兄弟。

卷二

百和坊将无作有

造化小儿强作宰,穷通切莫怨浮沉。

使心运智徒劳力,掘地偷天枉费心。

忙里寻闲真是乐,静中守拙有清音。

早知苟得原非得,须信机深祸亦深。

丈夫生在世上,伟然七尺,该在骨头上磨练出人品,心肝上呕吐出文章,胼胝上挣扎出财帛。若人品不在骨头上磨练,便是庸流;文章不在心肝上呕吐,便是浮论;财帛不在胼胝上挣扎,便是虚花。且莫提起人品、文章,只说那财帛一件,今人立地就想祖基父业,成人就想子禄妻财。我道这妄想心肠,虽有如来转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斩绝世界上这一点病根。

且说明朝叔季年间,有一个积年在场外说嘴的童生,他姓欧,单名醉,自号滁山。少年时有些临机应变的聪明,道听途说的学问,每逢考较,府县一般高高的挂着,到了提学衙门,就像铁门槛,再爬不进这一层。自家虽在孙山之外,脾味却喜骂人,从案首直数到案末,说某小子一字不识,某富家多金夤缘,某乡绅自荐子弟,某官府开报神童,一时便有许多同类,你唱我和,竟成了大党。时人题他一个总名,叫做“童世界”,又起欧滁山绰号叫做“童妖”。他也居之不疑,俨然是童生队里的名士。但年近三十,在场外夸得口,在场内藏不得拙,那摘不尽的髭髯,渐渐连腮搭鬓,缩不小的身体,渐渐伟质魁形。还亏他总不服老,卷面上“未冠”两个字,像印板刻成的,再不改换。众人虽则晓得他功名淹蹇,却不晓得他功名愆期。他自父母亡后,留下一个未适人的老丫头,小名秋葵,做了应急妻室。家中还有一个小厮,一个苍头。那苍头耳是聋的,只好挑水烧锅,惟有那小厮叫做鹘渌,眼尖口快,举动刁钻,与秋葵有一手儿。欧滁山时常拈酸吃醋,亲戚们劝他娶亲,只是不肯。有的说:“他志气高大,或者待进学后才议婚姻。”不知欧滁山心事全不为此,他要做个现成财主女婿,思量老婆面上得些油水。横了这个见解,把岁月都蹉跎过了。又见同社们也有进学的,也有出贡的,再不得轮流到自己。且后进时髦,日盛一日,未免做了前辈童生。要告致仕,又恐冤屈了那满腹文章、十年灯火。忽然想起一个出贡的朋友姜天淳,现在北直真定作县,要去秋风。

他带了鹘渌出门,留苍头看家。朝行暮宿,换了几番舟车陆马,才抵真定。自家瞒去童生脚色,分付鹘渌在人前说是名士秀才。会过姜天淳,便拜本地乡室,乡宦们知道是父母官的同乡同社,又是名士,尽来送下程请酒,欧滁山倒应接不暇。一连说过几桩分上,得了七百余金。我道欧滁山簇新做游客,那得如此获利?

原来他走的是衙门线索,一应书办快手,尽是眷社盟弟的帖子到门亲拜。还抄窃时人的诗句,写在半金半白的扉子上,落款又写“拙作请教”,每人送一把,做见面人情。那班衙门里朋友,最好结交,他也不知道甚么是名士,但见扇子上有一首歪诗,你也称好,我也道妙,大家捡极肥的分上送来,奉承这诗伯。欧滁山也不管事之是非,理之屈直,一味拿出名士腔调来,强要姜天淳如何审断,如何注销。若有半点不依他,从清晨直累到黄昏,缠扰个不了。做官人的心性,那里耐烦得这许多。说一件准一件,只图耳根干净,面前清洁便罢了。所以游客有四种熬他不得的去处:

不识羞的厚脸,惯撒泼的鸟嘴。

会做作的乔样,弄虚头的辣手。

世上尊其名曰“游客”。我道游者,流也,客者,民也,虽内中贤愚不等,但抽丰一途,最好纳污藏垢,假秀才、假名士、假乡绅、假公子、假书帖,光棍作为,无所不至。今日流在这里,明日流在那里,扰害地方,侵渔官府,见面时称功颂德,背地里捏禁拿讹。游道至今日大坏,半坏于此辈流民,倒把真正豪杰、韵士、山人、词客的车辙,一例都行不通了。歉的带坏好的,怪不得当事们见了游客一张拜帖,攒着眉,跌着脚,如生人遇着勾死鬼的一般害怕。若是礼单上有一把诗扉,就像见了大黄巴豆,遇着头疼,吃着泄肚的。就是衙役们晓得这一班是惹厌不讨好的怪物,连传帖相见,也要勒掯纸包。

我曾见越中一游客,谒某县令,经月不见回拜,游客排门大骂,县令痛恶,遣役投帖送下程。游客恬不为耻,将下程全收,缴礼之时,嫌酒少,叱令重易大坛三白。翌日果负大坛至,游客以为得计,先用大碗尝试,仅咽一口,呕吐几死,始知坛中所贮者乃溺也。我劝自爱的游客们,家中若有一碗薄粥可吃,只该甘穷闭户。便是少柴少米,宁可受妻子的怨谪,决不可受富贵场内的怠慢。

闲话休提。且说欧滁山一日送客,只见无数脚夫,挑着四五十只皮箱,后面十多乘轿子,陆续进那大宅子里去了。欧滁山道:“是那里来的官家?”忙叫鹘渌访问,好去拜他的。鹘渌去不多时,走来回复道:“是对门新搬来的。说是河间府屠老爷小奶奶。屠老爷在淮扬做道,这小奶奶是扬州人,姓缪。如今他家老爷死在任上,只有一个叔子叫做三太爷,同着小奶奶在这边住。”欧滁山道:“既是河间人,怎么倒在这里住下?”鹘渌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我那知他家的事故?”欧滁山骂了几声“蠢奴才”,又接着本地朋友来会,偶然问及河间屠乡宦。那朋友也道:“这乡宦已作古人了。”欧滁山假嗟叹一回,两个又讲些闲话才别。

次日,见鹘渌传进帖子来道:“屠太爷来面拜了。”欧滁山忙整衣衫,出来迎接。只见那三太爷打扮:

头戴一顶方巾,脚穿一双朱履。扯偏袖,宛似书呆出相,打深躬,恰如道士伏章,主人看坐,两眼朝天,仆子送茶,一气入口。先叙了久仰久慕,才问起尊姓尊名。混沌不知礼貌,老生怀葛之夫,村愚假学谦恭,一团酒肉之相。

欧滁山分宾主坐下,拱了两拱,说几句初见面的套话。三太爷并不答应,只把耳朵侧着,呆睁了两只铜铃的眼睛。欧滁山老大诧异,旁边早走上一个后生管家,悄悄说道:“家太爷耳背,不晓得攀谈,相公莫要见怪。”欧滁山道:“说那里话,你家老爷在生时,与我极相好,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执了。怎么讲个怪字?”只问那管家的姓名。后生道:“小的姓徐。”欧滁山接口道:“徐大叔,你家老爷做官清廉,可有多少官囊么?”徐管家道:“家老爷当时也曾买下万金田产,至于内里囊橐都是扬州奶奶掌管,也够受用半世。”欧滁山道:“这等你家日子还好过哩。”只见三太爷坐在对面,咂嘴咂舌的叫道:“小厮拿过拜匣来,送与欧相公。”又朝着滁山拱手道:“藉重大笔。”欧滁山揭开拜匣,里面是一封银子,写着“笔资八两”,不知他是写围屏、写轴子、画水山、画行乐。着了急,忙推辞道:“学生自幼苦心文字海中,不曾有余暇工夫摹效黄庭,宗法北苑。若是要做祭文、寿文,还不敢逊让。倘以笔墨相委,这便难领教了。”三太爷口内唧了几十声,才说出两个字来道:“求文!求文!”倒是徐管家代说道:“家老爷死后,生平节概,无人表白,昨日闻得欧相公是海内名士,特求一篇墓志。些微薄礼,聊当润笔。”欧滁山笑道:“这何难?明日便有,尊礼还是带回去。”徐管家道:“相公不收,怎么敢动劳?”欧滁山道:“若论我的文章,当代要推大匠。就是本地士绅求序求传,等上轮个月才有。但念你老爷旧日相与情分,不便受这重礼,待草完墓志,一并送还。”徐管家见三太爷在椅子上打瞌睡,走去摇醒了,搀他出门。欧滁山进来暗喜道:“我老欧今日的文章才值钱,当时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经营惨淡,构成两篇,定要赔卷子,贴供给。谁知出来做游客,这般燥脾,一篇墓志打甚么紧,也送八两银子来,毕竟名下好题诗也。不过因我是名士,这墓志倒不可草草打发。”研起墨来,捏着一管笔,只管摇头摆脑的吟哦,倒默记出自家许多小题来。要安放在上面,不知用那一句好,千踌躇,万算计,忽然大叫道:“在这里了。”取出《古文必读》,用那《祭十二郎文》,改头换尾,写得清清楚楚,叫鹘渌跟了,一直到对门来。

徐管家迎见,引至客堂,请出三太爷来相见。欧滁山送上墓志,三太爷接在手里,将两眼觑在字上,极口的道:“好!”又叫徐管家拿进去与奶奶看。欧滁山听见奶奶是识字的,毛孔都痒将起来。徐管家又传说:“奶奶分付,请欧相公吃一杯南酒去。”欧滁山好象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身也不敢动,口中先递了诚欢诚忭的谢表。摆上酒肴,一时间山珍海错,罗列满前,真个大人家举止,就如预备在家里的。欧滁山显出那猪八戒的手段来,件件都啖得尽兴,千欢万喜回去了。

迟不上几日,徐管家又来相请。欧滁山尝过一次甜头儿,脚跟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才就客位坐下,只听得里面环珮叮当,似玉人甫离绣阁;麝兰氤氲,如仙女初下瑶阶。先走出两个女婢来,说道:“奶奶亲自拜谢欧相公。”滁山未及答应,那一位缪奶奶袅袅娜娜的,走将出来。女婢铺下红毡,慌得欧滁山手足无措,不知朝南朝北,还了礼数。缪奶奶娇声颤语道:“妾夫见背,默默无闻,得先生片语表彰,不独未亡人衔感,即泉下亦顶戴不朽。”欧滁山连称“不敢”。偷眼去瞧他,虽不见得十分美貌,还有七种风情:

眼儿是骚的,嘴儿是甜的,

身体儿是动的,脚尖儿是的。

脸儿是侧的,颈儿是扭的,

纤纤指甲儿是露出来的。

欧滁山看得仔细,那眼光早射到裙带底下,虚火发动,自家裤裆里活跳起来,险些儿磨穿了几层衣服。又怕不好看相,只得弯着腰告辞出来。回到寓中,已是黄昏时候,一点淫心忍耐不住,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请出那作怪的光郎头来,虚空模拟,就用五姐作缘,闭上眼睛,伸直了两只腿,勒上勒下。口中正叫着“心肝乖乖”,不期对面桌子下,躲着一个白日撞的贼,不知几时闪进来的,蹲在对面,声也不响,气也不喘,被欧滁山滚热的精华,直冒了一脸,那贼“呀”的叫喊起来,倒吓了欧滁山一跳。此时滁山是作丧之后,昏昏沉沉,四肢瘫软,才叫得一声“有贼”,那贼拔开门闩,已跳在门外。欧滁山赶去捉他,那贼摇手道:“你要赶我,我便说出你的丑态来了。”欧滁山不觉又羞又笑,那贼已穿街走巷,去得无影无踪。欧滁山只得回来。查一查银子,尚喜不曾出脱,大骂鹘渌。

原来鹘渌是缪家的大叔们请他在酒馆中一乐,吃得酩酊大醉,昏天黑地,睡在椿凳上,那里知道有贼没贼。欧滁山也没奈何,自己点了灯,四面照一照,才去安寝。睡便睡在床上,一心想着缪奶奶,道:“是这般一个美人,又有厚赀,若肯转嫁我,倒是不求而至的安稳富翁。且待明日,向他徐管家讨些口气,倘有一线可入,夤缘进去,做个补代,不怕一生不享荣华。”翻来覆去,用心过度,再也睡不着。到四更天气,才闭上眼,又梦见贼来,开了皮箱,将他七百两头装在搭包里。欧滁山急得眼里冒出火来,顾不得性命,精光的爬下床来,口中乱喊:“捉贼!”那鹘渌在醉乡中,霎时惊醒了,也赤身滚起来,暗地里恰恰撞着欧滁山,不由分说,扯起钉耙样的拳头,照着欧滁山头脸上乱打。欧滁山熬不过疼痛,将头脸靠住鹘渌怀里,把他精身体上死咬。两个扭做一团,滚在地下。你骂我是强盗,我骂你是贼徒。累到天明,气力用尽。欧滁山的梦神也告消乏了,鹘渌的醉魔也打疲倦了。大家抱头抱脚的,欹跨睡在门槛上。直睡到日出三竿,鸡啼傍午,主仆两人才醒。各自揉一揉睡眼,都叫诧异。欧滁山觉得自家尊容有些古怪,忙取镜子一照,惊讶道:“我怎么脱换一个青面小鬼,连头脚都这般峥嵘了。”鹘渌也觉得自家贵体有些狼狈,低头一看,好似掉在染缸里,遍体染就个红红绿绿的。面面相觑,竟解不出缘故来。

一连告了几日养病假,才敢出去会客。那缪奶奶又遣徐管家,送过四盘果品来看病。欧滁山款住徐管家,要他坐下。徐管家道:“小的是下人,怎敢陪相公坐地?”欧滁山笑道:“你好呆,敬其主以及其使,便是敝老师孔夫子,还命遽伯玉之使同坐哩!你不须谦让。”徐管家只得将椅子移在侧边,半个屁股坐着。欧滁山分付鹘渌,叫他在酒馆中取些热菜来,酒儿要烫得热热的。鹘渌答应一声去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性儿喜欢甚么?待我好买几件礼物回答。”徐管家道:“我家奶奶敬重相公文才,那指望礼物回答?”欧滁山道:“你便是这等说,我却要尽一点孝敬。”徐管家道:“若说起我家奶奶,纱罗绸缎,首饰头面,那件没有?若要他喜欢的,除非吃食上橄榄、松子罢了。”欧滁山道:“你家奶奶原来是个清客,爱吃这样不做肉的东西。”徐管家嬉的笑起来。鹘渌早取了熟菜,摆上一桌,斟过两杯酒。二人一头吃,一头说,欧滁山乘兴问道:“你家奶奶又没有一男半女,年纪又幼小,怎么守好节?”徐管家道:“正是。我们不回河间去,也是奶奶要日后好寻一分人家,坐产招夫的意思。”欧滁山道:“不知你家奶奶要寻那样人儿?”徐管家道:“小的也不晓得。奶奶还不曾说出口来。为碍着三太爷在这里。”欧滁山道:“我有一句体己话儿对你讲,切不可向外人说。”忙把鹘渌叫开了,说道:“我学生今年才三十一岁,还是真正童男子,一向要娶亲,因敝地再没得好妇人。若是你家奶奶不弃,情愿赘在府上,我虽是客中,要措办千金,也还供得你家奶奶妆奁。”徐管家道:“相公,莫说千金万金,若是奶奶心肯,便一分也不消相公破费。但三太爷在此,也须通知他做主才妙。”欧滁山道:“你家三太爷聋着两只耳朵,也容易结交他。”徐管家道:“相公慢慢商量,让小的且回去罢。”欧滁山千叮万嘱一遍,正是:

耳听好消息,眼观旌节旗。

话说姜天淳晓得欧滁山得过若干银两,又见不肯起身,怕在地方上招摇出事来,忙对起八两程仪,促他急整归鞭。欧滁山大怒,将程仪掷在地下,道:“谁希罕这作孽的钱?你家主人要使官势,只好用在泛常游客身上。我们同窗同社,也还不大作准,试问他,难道做一生知县,再不还乡的么?我老欧有日和他算帐哩。”那来役任凭他发挥,拾了银子,忙去回复知县。

这叫做好意翻成恶意,人心险似蛇心。我道姜天淳这个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兑一兑,也还算十足的斤两。看官们,试看世界上那个肯破悭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担惊担险的趁钱。宁可招人怨,惹人怪,闭塞上方便门,留积下些元宝,好去打点升迁,极不济,便完赃赎罪,抖着流徙,到底还仗庇孔方,保得一生不愁冻饿。我常想古今慷慨豪杰,只有两个:一个是孟尝君,舍得三餐饭养士;一是平原君,舍得十日酒请客。这大老官的声名千古不易。可见酒饭之德,亦能使人品传芳。假若剜出己财,为众朋友做个大施主,这便成得古今真豪杰了。倘自负慷慨,逢人通诚,耰锄水火的小恩惠,也恶夸口,这种人便替孟尝君厨下烧锅,代平原君席上斟酒,还要嫌他龌龊相。但当今报德者少,负义者多。如欧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肠,别赋一种贱骨格。抹却姜天淳的好处,反恶声狂吠起来。这且不要提他。

话说缪奶奶屡次着人送长送短,百倍殷勤。欧滁山只得破些钞儿,买几件小礼点缀。一日,三太爷拉欧滁山街上去闲步,见一个簇新酒帘飘荡在风里,那三太爷频频咽涎,像有些闻香下马的光景,只愁没有解貂换酒的主人。欧滁山见景生情,邀他进去,捡一副干净座儿,请他坐地。酒保陆续搬上肴馔来,两个一递一杯,直吃到日落,还不曾动身。欧滁山要与三太爷接谈,争奈他两耳又聋,只好对坐着哑饮。谁知哑饮易醉,欧滁山满腔心事,乘着醉兴,不觉吐露道:“令侄妇青年人怎么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该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爷偏是这几句话听得明白,点一点头道:“我正要寻一个好人物,招他进来哩!急切里又遇不着。”欧滁山见说话入港,老着脸皮自荐道:“晚生还不曾娶亲,若肯玉成,当图厚报。”三太爷大喜道:“这段姻缘绝妙的了,我今日便亲口许下,你择日来纳聘何如?”欧滁山正喜得抓耳搔腮,侧边一个小厮,眼瞅着三太爷道:“不知家里奶奶的意思,太爷轻口便许人么?”欧滁山忙把手儿摇着说道:“大叔你请在外面吃酒,都算在我帐上。”把个小厮哄开了,离席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过去。三太爷扶起道:“你又行这客礼做甚么?”欧滁山道:“既蒙俯允,始终不二,便以杯酒为订。”三太爷道:“你原来怕我是酒后戏言,我从来直肠直口,再不会说谎的。”欧滁山极口感激,算完店帐,各自回寓。

次日打点行聘。这缪家受聘之后,欧滁山即想做亲。叫了一班鼓乐,自家倒坐在新人轿里,抬了一个圈子,依旧到对门下轿。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里老大有些惊跳。又见缪奶奶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头,胡乱可以用些枪法的,只得在那上床之时,脱衣之后,求欢之际,斯斯文文,软软款款,假学许多风雅模样。缪奶奶未免要装些身分,欧滁山低声悄语道:“吉日良辰,定要请教。”缪奶奶笑忍不住,放开手,任他进去赴考。欧滁山才入门,一面谦让道:“唐突!唐突!”那知兢持太甚,倒把一年积年会完卷的老童生,头一篇还不曾做到起讲,便老早出场了,自家觉得惭愧,喘吁吁的赔小心道:“贻笑大方,改日容补。”缪奶奶只是笑,再不作声。

过了数日,欧滁山见他房中箱笼摆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内里是金银财宝,还是纱罗绸缎,想着要入一入眼。因成亲不久,不便开口说得,遂想出一个抛砖引玉之法来,手中拿着钥匙,递与缪奶奶道:“拙夫这个箱内,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请看一看。”缪奶奶道:“我这边的银钱还用度不了,那个要你的?”欧滁山道:“不是这样讲,我的钥匙交付与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边。”缪奶奶取过来,交与一个丫头。只见三太爷走到房门前说道:“牛儿从河间府来,说家里的大宅子,有暴发户戚小桥要买,已还过九千银子。牛儿不敢做主,特来请你去成交易哩。”缪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烦,你老人家同着姑爷去兑了房价来罢。”欧滁山听见又有九千银子,好象做梦的,恨不得霎时起身,搬了回来,这一夜加力奉承财主奶奶。

次日,备上四个头口,三太爷带了牛儿,欧滁山带了鹘渌,一行人迤逦而去。才走得数里,后面一匹飞马赶来,却是徐管家,拿着一个厚实实的大封袋,付与欧滁山道:“你们起身忙,忘记带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来。”欧滁山道:“险不空往返一遭儿哩!还亏你奶奶记性快。”徐管家道:“爷们不要耽搁,快赶路罢。”两下各加一鞭。只见:

夕阳影里马蹄过,沙土尘中人面稀。

停了几日,已到河间府。三太爷先把欧滁山安顿在城外饭店里,自家同着牛儿进城,道是议妥当了,即来请去交割房契。欧滁山果然在饭店中等候,候了两日,竟不见半个脚影儿走来,好生盼望。及至再等数天,就有些疑惑,叫鹘渌进城去探问。鹘渌问了一转,依旧单身回来,说是城内百和坊,虽有一个屠乡宦,他家并不见甚么三太爷。欧滁山还道他问得不详细,自己袖着房契,叫鹘渌领了,走到百和坊来。只见八字墙门,里面走出一个花帕兜头的大汉,欧滁山大模大样问道:“你家三太爷回来了,为何不出城接我?”那大汉啐道:“你是那里走来的乌蛮子,问甚么三太爷、四太爷?”欧滁山道:“现有牛儿跟着的,烦你唤出牛儿来,他自然认得我。”大汉骂道:“你家娘的牛马儿!怎么在我宅子门前歪缠?”欧滁山情急了,忙通出脚色来道:“你家小奶奶现做了我的贱内,特叫我来卖房子哩。”这一句还不曾说完,大汉早劈面一个耳掌,封住衣袖揪了进去。鹘渌见势头不好,一溜烟儿躲开。可怜欧滁山被那大汉捉住,又有许多汉子来帮打,像饿虎撵羊一般,直打得个落花流水。还亏末后一个少年喝住,众汉才各各收了拳兵。

此时欧滁山魂灵也不在身上,痴了一会,渐渐醒觉,才叫疼叫痛,又叫起冤屈来。那少年近前问道:“你这蛮子声口像是外方,有甚缘故?快些说来。”欧滁山带着眼泪说道:“学生原是远方人,因为探望舍亲姜天淳,所以到保定府来,就在保定府娶下一房家小,这贱内原是屠老先生之妾。屠老先生虽在任上亡过,现有三太爷做主为媒,不是我贪财强娶。”那少年道:“那个耐烦听你这些闲话?只问你无端为何进我的宅子?”欧滁山道:“我非无端而来,原是来兑房价的。现有契文在此,难道好白赖的么?”少年怒道:“你这个蛮子,想是青天白日见鬼。叫众汉子推他出去。”欧滁山受过一番狼狈的,那里经得第二遍?听见一声推出去,他的脚跟先出门了,只得闷闷而走。

回到饭店,却见鹘渌倒在炕上坐着哩。欧滁山骂道:“你这贼奴才,不顾主人死活,任他拿去毒打。设使真个打死,指望你来收尸,这也万万不能够了。”鹘渌笑道:“相公倘然打死,还留得鹘渌一条性命,也好回家去报信,怎倒怨起我来?”欧滁山不言不语,连衣睡在床上,捶胸捣枕。鹘渌道:“相公不消气苦,我想三太爷原姓屠,他家弟男子侄,那里肯将房产银子倒白白送与相公么?”欧滁山沉吟道:“你也说的是,但房契在我手里,也还不该下这毒手。”鹘渌道:“他既下这毒手,焉知房契不先换去了?”欧滁山忙捡出房契来,拆开封筒,见一张绵纸,看看上面,写的不是房契,却是借约。写道:

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乏用,借到老欧处白银六百两。俟起家立业后,加倍奉偿。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欧滁山呆了,道:“我被这老贼拐去了。”又想一想,道:“前日皮箱放在内屋里,如何盗得去?”又转念道:“他便盗我六百金,缪奶奶身边,千金不止,还可补偿缺陷。”急急收拾行李,要回保定,争奈欠了饭钱,被房主人捉住。欧滁山没奈何,只得将被褥准算,主仆两个,孤孤恓恓,行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把一个假名士,又要假起乞丐来了。

趱到保定,同着鹘渌入城,望旧寓走来。只见:

冷清清门前草长,幽寂寂堂上禽飞。破交椅七横八竖,碎纸窗万片千条。就像远塞无人烟的古庙,神鬼潜踪;又如满天大风雪的寒江,渔翁绝迹。入其庭不见其人,昔日罗帏挂蛛网;披其户其人安在,今朝翠阁结烟萝。

欧滁山四面搜寻,要讨个人影儿也没得。鹘渌呜呜的又哭起来,欧滁山问道:“你哭些甚么?”鹘渌道:“奶奶房里使用的珠儿,他待我情意极好,今日不见了,怎禁得人不哭?”欧滁山道:“连奶奶都化为乌有,还提起甚么珠儿?我如今想起来了,那借票上写着屠三醉,分明是说‘三醉岳阳人不识’,活活是个雄拐子,连你奶奶也是雌拐儿。算我年灾月厄,撞在他手里。罢了!罢了!只是两只空拳,将甚么做盘缠回家?”鹘渌道:“还是去寻姜老爷的好。”欧滁山道:“我曾受过恩惠,反又骂他,觉得不好相见。”鹘渌道:“若是不好相见,可写一卦书去,干求他罢了。”欧滁山道:“说得有理。”仍回到对门旧寓来,借了笔砚,恳恳切切写着悔过谢罪的话,又叙说被拐致穷之致。鹘渌忙去投书。姜天淳果然不念旧恶,又送出二十两程仪来。欧滁山制办些铺盖,搭了便船回家。

一路上少不得嗟叹怨恨,谁知惊动了中舱内一位客人。那客人被他耳根聒得不耐烦,只得骂了船家几句,说他胡乱搭人,船家又来埋怨。欧滁山正没处叫屈,借这因头,把前前后后情节,像说书的一般,说与众人听。众人也有怜他的,也有笑他的。独有中舱客人,叫小厮来请他。欧滁山抖一抖衣服,钻进舱去。客人见欧滁山带一顶巾子,穿一双红鞋,道是读书的,起身来作揖,问了姓氏。欧滁山又问那客人,客人道:“小弟姓江,号秋雯,原籍是徽州。因今岁也曾遇着一伙骗子,正要动问,老丈所娶那妇人,怎的一个模样?”欧滁山道:“是个不肥不瘦的身体,生来着实风骚,面上略有几个雀斑。”江秋雯笑道:“与小弟所遇的不差。”欧滁山怒目张拳道:“他如今在那里?”江秋雯道:“这是春间的事体,如今那个晓得他的踪迹?”欧滁山道:“不知吾兄如何被骗的?”江秋雯道:“小弟有两个典铺,开在临清。每年定带些银两去添补。今春泊船宿迁,邻船有一个妇人,看见小弟,目成心许,将一条汗巾掷过来。小弟一时迷惑,接在手中,闻香嗅气。那妇人不住嬉笑,小弟情不自禁,又见他是两只船,一只船是男人,一只船是女人。访得详细,到二更天,见他蓬窗尚未掩着,此时也顾不得性命,跳了过去。倒是那妇人叫喊起来,一伙仆从促住小弟,痛打一顿,骗去千金才放。小弟吃这个亏,再不怨人,只怨自己不该偷婆娘。”欧滁山道:“老丈有这等度量,小弟便忍耐不住了。”江秋雯道:“忍耐不住便怎么?小弟与吾兄同病相怜,何不移在中舱来作伴?”自此,欧滁山朝夕饮食,尽依藉着江秋雯。到了镇江,大家上岸去走走,只见码头上,一个弄蛇的叫化子,鹘渌端相一遍,悄悄对欧滁山说道:“这倒像那三太爷的模样哩。”欧滁山认了一认,道:“果然是三太爷。”上前一把扯住,喊道:“捉住拐子了。”那叫化子一个拳头撞来,打得不好开交。江秋雯劝住道:“欧兄,你不要错认了,他既然拐你多金,便不该仍做叫化子。既做叫化子,你认他是三太爷,可不自己没体面?”欧滁山听了,才放手,倒是那叫化子不肯放,说是走了他的挣钱儿子。江秋雯不晓得甚么叫做挣钱儿子。细问起来,才知是一条蛇儿。欧滁山反拿出几钱银偿他。

次日,别了江秋雯,搭了江船,到得家里。不意苍头死了,秋葵卷了些值钱物件,已是跟人逃走。欧滁山终日抑郁,遂得臌胀病而亡。可见世人须要斩绝妄想心肠,切不可赔了夫人又折兵,学那欧滁山的样子。

卷三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百年古墓已为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编。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中国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在广西收集。不知道这些东西尽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这一日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这也是近着海滨,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入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敢胡行?所以,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色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抽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都归在安抚。

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性贪酷,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一毫害,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这胡安抚没有儿子,就将妻侄承继在身边做公子。这公子有二十余岁,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不论精粗美恶,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了。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亲不许,待我替你讲。”早晨,安抚退堂,走进内衙来。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黄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内用功过度。若再关禁几时,连性命都有些难保了。”安抚道:“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剂药,自然就好的。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水,我吃他做甚么?”安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抚道:“你讲的好没道理。我在这地方上,现任做官,怎好放纵儿子出外玩耍?”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不是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明朝是开市的日期,分付评价官领他到市上,玩一会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这个容易。”公子在旁边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喜欢去了。正是:

意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总情迷。

世间溺爱皆如此,不独偏心是老妻。

话说次日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公子下了马,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说道:“小衙内,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内出外观看。”只见评价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此时天尚未亮,满堂灯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围都是带大帽,持枪棍的,委实好看。公子打人丛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看见楼上一个标致妇人,凭着楼窗往下面看,他便立住脚,目不转睛的瞧个饱满。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饱的时节?总是美人立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像饿鬼一般,腹中越发空虚了。这叫做眼饱肚中饥。公子也是这样呆想。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儿留在公子身上么?又见楼下一个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说道:“东方发白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熄了。”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公子乘他们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一个玉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向楼上去。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起来。那楼下后生也看见一件东西在眼中幌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笑一张嘴,拍着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恶向胆边,忙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了。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不然打他一个半死,才显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径跑到楼上去。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将汗巾裹着玉马掷上来。你看这玉马,倒还有趣哩。”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这是一个旧物件。”那妇人也向后生手里取过帽子来看,道:“你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道:“我在楼下见一个人瞧你,又听得你喊起来,我便赶上去打那一个人。不期揪着帽子,被他脱身走去。”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白,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根来。便由他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现在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调戏你。”妇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个玉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说话间,听得市上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正是:

玉马无端送,明珠暗里投。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他父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诚经纪,四方客商都肯来投依,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杜景山也做人乖巧,倒百能百干,会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一个克家的肖子了。我说那楼上的妇人,就是他结发妻子。这妻子娘家姓白,乳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他临街是客楼,一向堆着货物。这日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内这个祸根。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这胡衙内是个活太岁,在他头上动了土,重则断根绝命,轻则也要荡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消了忿恨。偏那衙内怀揣着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走得气喘,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力。不晓得对门一个妇人蓬着头,敞着胸,手内提了马桶,将水荡一荡,朝着侧边泼下。那知道黑影内有一个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内衣服上。衙内叫了一声:“嗳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家里飞跑。我道妇人家倒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爬起来就倒?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窄巷里,恐怕黄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内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好出来洗荡。也是衙内晦气,泼了一身的粪渣香。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心下又气又恼,只得脱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黄短夹袄。衙内恐怕有人看见,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看那巷外却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都是备端正的,衙内便去解下缰绳,才跨上去,脚蹬还不曾踏稳,那马如飞跑去了。又见草窝里跳出一个汉子,喊道:“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衙内又不知这马的缰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一个大弯,冲到市上来。防守市上的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头,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起来道:“捉拿奸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有踏在深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纷纷沓沓,俨有千军万马的光景。

评价官听得有了奸细,忙披甲上马,当头迎着,却认得是衙内。只见衙内头发也披散了,满面流的是汗,那脸色就如黄蜡一般。喜得这时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一个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这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这是我们衙内,不要罗唣。”连忙叫人抱下马来。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那官兵见是衙内,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挤在一团,来看衙内,只得差官兵赶散了。从容问道:“衙内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分头寻找,却不知衙内在何处游戏。为何衣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内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内穿藏起来,还捏了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求告衙内,要他包涵。衙内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众人遂扶衙内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内回来了。”夫人看见,便问道:“我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内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夫人道:“儿为着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泪。衙内越发哭得高兴。夫人仔细将衙内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里去了?怎么换这个巾服?”衙内哭着说道:“儿往市上观看,被一个店口的强汉,见儿帽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不要提起罢,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变脸的说了,他才依我。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起来?”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无绝路,哪肯回兵?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内读书。不期次日众官员都来候问衙内的安。安抚想道:“我的儿子又没有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他们怎么问安?”忙传中军进来,叫他致意众官员,回说衙内没有大病,不消问候得。中军传着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众官员说,晓得衙内原没有病,因是衙内昨日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安抚气恼道:“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一次,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军谢声众官员,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护短,却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官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玩不上半日,那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躁道:“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没有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安抚道:“你便遮瞒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分付,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烟墩帽,上面钉了一颗明珠,把他带上,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里面还有个隐情,连你也被儿子瞒过。”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知道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身。”说罢便走开了。

安抚便着丫鬟,向书馆里请出衙内来。衙内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一个揖。安抚问道:“你怎么昨日出去跑马闯事?”衙内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不是儿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内道:“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只得这一点骨血,便将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不是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玩耍,又不曾为非做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也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夫人道:“这才是。”叫着衙内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替你出气。”衙内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夫人欢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内的背道:“好乖儿子,这样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此后再没人敢来欺负你。”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看见一个走得出,会识字像他的哩!”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又想道:“我如今遽然将杜景山拿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色也不好听。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财主富户,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为。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极妙!极妙!”即刻遂传书吏写一张取大红猩猩小姑绒的票子,拿朱笔写道:“仰杜景山速办三十丈交纳,着领官价,如违拿究,即日缴。”那差官接了这个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里来。

杜景山定道是来取平常供应的东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来看了,才吓得面如土色,舌头伸了出来,半日还缩不进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日缴的,你可曾看见么?”杜景山道:“爷们且进里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纳,没得交纳,也该作速计较。”杜景山道:“爷请吃酒,待在下说出道理来。”差官道:“你怎么讲?”杜景山道:“爷晓得这猩猩绒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来贩卖。要一两丈,或者还有人家藏着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来。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个难题目了。莫讲猩猩绒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姑绒也没处去寻。平时安抚老爷取长取短,还分派众行家身上,谓之众轻易举。况且还是眼面前的物件,就着一家支办,办量上也担承得来。如今这个难题目,单看上了区区一个,便将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这许多。在下通常计较,有些微薄礼,取来孝顺,烦在安抚老爷面前回这样一声。若回得脱,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愿将百金奉酬。就顺不脱,也要宽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这百金,若爷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来,等爷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脱,回不脱,只要我口内禀一声,就是百金上腰,拼着去禀一禀,决不到生出事来。”便应承道:“这个使得,银子也不消取出来。我一向晓得你做人是极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写一张呈子,同着我去。济与不济,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写了呈子,一齐到安抚衙门前来。

此时安抚还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禀道:“行家杜景山带在老爷台下。”安抚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纳完全么?”差官道:“杜景山也有个下情。”便将呈子递上去。安抚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绒,谁教你带了行家来?你替他递呈子,敢是得了他钱财?”忙丢下签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着了急,顾不得性命,跪上去禀道:“行家磕老爷头,老爷要责差官,不如责了下人。这与差官没相干,况且老爷取猩猩绒,又给官价,难道小人藏在家里,不肯承应?有这样大胆的子民么?只有这猩猩绒,久系禁物,老爷现大张着告示在外面,行家奉老爷法度,那个敢私买这禁物?”安抚见他说得有理,反讨个没趣,只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气和对杜景山道:“这不是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贵来,取上京去。只得要预先备下。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忙叫库吏,先取三十两银子给与他。杜景山道:“这银子小人决不敢领。”安抚怒道:“你不要银子,明明说老爷白取你的了。可恶!可恶!”差官倒上去替他领了下来。杜景山见势头不好,晓得这件事万难推诿,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爷宽小人三个月限,往安南国收买了,回来交纳。”安抚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换,朱笔批道:“限三个月交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杜景山只得磕了头,同着差官出来。正是:

不怕官来只怕管,上天入地随他遣。

官若说差许重说,你若说差就打板。

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凤姑捧饭与他吃,他也只做不看见。凤姑问道:“你为着甚么这样愁眉不开?”杜景山道:“说来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要在我身上交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你想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趁银子,偏我这等晦气。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收买了来,还扯一个直。若收买不来时,还要带累你哩!”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凤姑听得,也惨然哭起来。杜景山道:“撞着这个恶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在家小心谨慎,切不可立在店门前,惹人轻薄。你平昔原有志气,不消我分付得。”凤姑道:“但愿得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体,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几时动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紧迫,只明日便要起身。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还有那玉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里,好凑礼物送安南客人的。”凤姑道:“我替你将这玉马系在衣带旁边,时常看看,只当是奴家同行一般。”两个这一夜凄凄切切,讲说不了,少不得要被窝里送行,愈加意亲热。总是杜景山自做亲之后,一刻不离。这一次出门,就像千山万水,要去一年两载的光景,正是:

阳台今夜鸾胶梦,边草明朝雁断愁。

话说杜景山别过凤姑,取路到安南去,饥餐渴饮,晓行暮宿,不几时望见安南国城池,心中欢喜不尽。进得城门,又验了路引,搜一搜行囊,晓得是广西客人,指引他道:“你往朵落馆安歇,那里尽是你们广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问那馆地,果然有一个大馆,门前三个番字,却一个字也不认得。进了馆门,听见里面客人皆是广西声气。走出一两个来,通了名姓,真是同乡遇同乡,说在一堆,笑在一处。安下行李,就有个值馆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间客房里安歇。杜景山便与一个老成同乡客商议买猩猩绒。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辉,听说要买猩猩绒,不觉骇然道:“杜客,你怎么做这犯禁的生意?”杜景山道:“这不是在下要买,因为赍了安抚之命,不得不来。”随即往行李内取出官票与朱春辉看。朱春辉看了道:“你这个差不是好差。当时为何不辞脱?”杜景山道:“在下当时也再三推辞,怎当安抚就是蛮牛,一毫不通人性的,索性倒不求他了。”朱春辉道:“我的熟经纪姓黎,他是黎季犛丞相之后,是个大姓。做老了经纪的。我和你到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费老客这一片盛心?”朱春辉道:“尽在异乡就是至亲骨肉,说那里话?”两个出了朵落馆,看那国中行走的,都是樵髻剪发,全没有中华体统。到得黎家店口,只见店内走出一个连腮卷毛白胡子老者,见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的,说得不明不白,扯着朱客人,往内里便走。杜景山随后跟进来,要和他施礼,那老儿居然立着不动。朱春辉道:“他们这国里,是不拘礼数的。你坐着罢。这就是黎师长了。”黎老儿又指着杜景山问道:“这是那个?”朱春辉道:“这是敝乡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来是远客,待俺取出茶来。”只见那老者进去一会,手中捧着矮漆螺顶盘子,盘内盛着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春辉道:“这叫做香盖,吃了满口冰凉,几日口中还是香的哩!”黎老者道:“俺们国中叫做庵罗果。因尊客身边都带着槟榔,不敢取奉,特将这果子当茶。”杜景山吃了几个,果然香味不同。朱春辉道:“敝乡杜景山到贵国来取猩猩绒。为初次到这边,找不着地头。烦师长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怎么这位客官要做这件稀罕生意?你们中国,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诱到一个猩猩,好烦难哩!”杜景山听得,早是吓呆了,问道:“店官,怎么烦难?”只见黎老者作色道:“这位客长官,好不中相与,口角这样轻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辉赔不是道:“老师长不须见怪,敝同乡极长厚的,他不是轻薄,因不知贵国的称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罢了罢了!”杜景山才晓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们不晓得那猩猩的形状,他的面是人面,身子却像猪,又有些像猿。出来必同三四个做伴。敝国这边张那猩猩的叫做捕傩。这捕傩大有手段,他晓得猩猩的来路,就在黑蛮峪口一路,设着浓酒,旁边又张了高木屐,猩猩初见那酒,也不肯就饮,骂道:‘奴辈设计张我,要害我性命。我辈偏不吃这酒,看他甚法儿奈何我?’遂相引而去。迟了一会,又来骂一阵。骂上几遍,当不得在那酒边走来走去,香味直钻进鼻头里,口内唾吐直流出来,对着同伴道:‘我们略尝一尝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齐来尝酒。那知酒落了肚,喉咙越发痒起来,任你有主意,也拿把不定,顺着口儿只管吃下去,吃得酕醄大醉,见了高木屐,各各欢喜,着在脚下,还一面骂道:‘奴辈要害我,将酒灌醉我们。我们却留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儿奈何我?’众捕傩见他醉醺醺,东倒西歪的,大笑道:‘着手了!着手了!’猛力上前一赶,那猩猩是醉后,且又着了木屐,走不上几步,尽皆跌倒。众捕傩上前擒住,却不敢私自取血,报过国王,道是张着几个猩猩了,众捕傩才敢取血。那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面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国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体上猩红,求分付见惠多少,倘若不肯,你又枉送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分付多惠数瓢,后来染成货物,为你表扬名声,我们还感激你大德,这便死得有名了。’那晓得猩猩也是极喜花盆,极好名的,遂开口许捕傩们几瓢。取血之时,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倘遇着一个悭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许人,后来果然一滴也取不出。这猩猩倒是言语相符,最有信行的。只是献些与国王,献些与丞相,以下便不能够得。捕傩落下的,或染西毡,或染大绒,客人买下,往中国去换货。近来因你广西禁过,便没有客人去卖,捕傩取了,也只是送与本国的官长人家。杜客长,你若要收买,除非预先到捕傩人家去定了,这也要等得轮年经载,才收得起来。若性子急的,便不能够如命。”

杜景山听到此处,浑身流出无数冷汗,叹口气道:“穷性命要葬送在这安南国了。”黎老者道:“杜客长差了,你做这件生意不着,换了做别的有利息生意也没人拉阻你,因何便要葬送性命?”朱春辉道:“老师长,你不晓得我这敝同乡的苦恼哩!”黎老者道:“俺又不是他肚肠里蛔虫,那个晓和他苦恼?”杜景山还要央求他,只听得外面一派的哨声,金鼓旗号,动天震地。黎老者起身道:“俺要迎活佛去哩。”便走进里面,双手执着一枝烧了四五尺长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

杜景山道:“他们迎甚么活佛?”朱春辉道:“我昨日听得三佛齐国来了一个圣僧,国王要拜他做国师。今日想是迎他到宫里去。”两个便离了店口,劈面正撞着迎圣僧的銮驾,只见前头四面金刚旗,中间几百黑脸蓬头赤足的小鬼,抬着十数棵枯树,树梢上烧得半天通红。杜景山问道:“这是甚么故事?”朱春辉道:“是他们国里的乡风。你看那活鬼模样的都是獠民,抬着的大树,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将猪油和松香熬起来,浇在树上点着了,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头边又香又臭哩!我却从不曾看见檀香、沉香,有这般大树?”朱春辉道:“你看这起椎髻妇女,手内捧着珊瑚的,都是国内宦家大族的夫人、小姐。”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宝贝了。我看这些蛮娘妆束虽奇怪,面孔还是本色。但夫人、小姐怎么杂在男獠队里?”朱春辉道:“他国中从来是不知礼义的。”看到后边,只见一乘龙辇,辇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着珍珠宝石的玲珑龛子。龛子内坐着一个圣僧。那圣僧怎生打扮?只见:

身披着七宝袈裟,手执着九环锡杖。袈裟耀日,金光吸尽海门霞;锡杖腾云,法力卷开尘世雾。六根俱净,露出心田;五蕴皆空,展施杯渡。佛国已曾通佛性,安南今又振南宗。

话说杜景山看罢了圣僧,同着朱春辉回到朵落馆来,就垂头要睡。朱春辉道:“事到这个地位,你不必着恼。急出些病痛来,在异乡有那个照管你?快起来,锁上房门,在我那边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见说得有理,便支持爬起来,走过朱春辉那边去。朱春辉便在坛子里取起一壶酒,斟了一杯,奉与杜景山。杜景山道:“我从来怕吃冷酒,还去热一热。”朱春辉道:“这酒原不消热,你吃了看,比不得我们广西酒。他这酒是波罗蜜的汁酿成的。”杜景山道:“甚么叫做波罗蜜?”朱春辉道:“你初到安南国,不曾吃过这一种美味。波罗蜜大如西瓜,有软刺,五六月里才结熟。取他的汁来酿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烫热了,反不见他的好处。”杜景山吃下十数盅,觉得可口。朱春辉又取一壶来,吃完了,大家才别过了睡觉。

杜景山却不晓得这酒的身分,贪饮了几盅。睡到半夜,酒性发作,不觉头晕恶心起来,吐了许多香水,才觉得平复。掀开帐子,拥着被窝坐一会。那桌上的灯还半明不灭,只见地下横着雪白如炼的一条物件。杜景山打了一个寒噤道,道:“莫非白蛇么?”揉一揉双眼,探头出去仔细一望,认得是自家盛银子的搭包,惊起来道:“不好了,被贼偷去了。”忙披衣下床,拾起搭包来,只落得个空空如也。四下望一望,房门又是关的,周围尽是高墙,想那贼从何处来?抬头一看,上面又是仰尘板,跌脚道:“这贼想是会飞的么?怎么门不开,户不动,将我的银子盗了去。我便收买不出猩猩绒,留得银子在,还好设法。如今空着两只拳头,叫我那里去运动?这番性命合葬送了。只是我拼着一死也罢,那安抚决不肯干休,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丑了。”想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原来朱春辉就在他间壁,睡过一觉,忽听得杜景山的哭声,他恐怕杜景山寻死,急忙穿了衣服,走过来敲门,道:“杜兄为何事这般痛哭?”杜景山开门出来道:“小弟被盗,千金都失去,只是门户依然闭着,不知贼从何来?”朱春辉道:“原来如此,不必心焦。包你明日贼来送还你的原物。”杜景山道:“老客说的话太悬虚了些,贼若明日送还我,今夜又何苦来偷去?”朱春辉道:“这有个缘故,你不晓得。安南国的人虽不晓得礼义,却从来没有贼盗。总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这个勾当。”杜景山道:“既如此说,难道我的银子不是本地人盗去的么?”朱春辉道:“其实是本地人盗去的。”杜景山道:“我又有些不解了。”朱春辉道:“你听我讲来:小弟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做客,载了三千金的绸缎货物来,也是夜静更深,门不开,户不动,绸缎货物尽数失去。后来情急了,要禀知国王,反是值馆的通事官来向我说道,他们这边有一座泥驼山,山上有个神通师长。许多弟子学他的法术,他要试验与众弟子看,又要令中国人替他传名。凡遇着初到的客人,他就弄这一个搬运的神通,恐吓人一场,人若晓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旧将原物搬运还人。我第二日果然去求他。他道,你回去时,绸缎货物,已到家矣!我那时还半疑半信,那晓得回来一开进房门,当真原物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么?”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里有这等强盗法师?”朱春辉道:“他的耳目长,你切莫毁笑他。”杜景山点一点头,道:“我晓得,巴不能一时就天亮了,好到那泥驼山去。”正是:

玉漏声残夜,鸡人报晓筹。

披衣名利客,都奔大刀头。

话说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问了地名,便走出馆去。此时星残月昏,路径还不甚黑,迤逦行了一程,早望见了一座山。不知打那里上去,团团在山脚下,找得不耐烦,又没个人儿问路。看那山嘴上,有一块油光水滑的石头,他道:“我且在这里睡一睡,待天亮时好去问路。”正曲臂作枕,伸了一个懒腰,恐怕露水落下来,忙把衣袖盖了头。

忽闻得一阵猩风,刮得渐渐逼近,又听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连山都震得响动。杜景山道:“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一个披发的怪物,长臂黑身,开着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离着杜景山只有七八尺远。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肢轻体颤,两三滚,滚下山去。又觉得那怪物像要赶来,他便不顾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荆棘之中,没命的乱跑,早被一条溪河隔断。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则索休了。”又想道:“宁可死在水里留得全尸,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扑通的跳在溪河里,喜得水还浅,又有些温暖气儿。要渡过对岸,恐怕那岸上又撞着别的怪物。只得沿着岸,轻轻的在水里走去。不上半里,听得笑语喧哗。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烟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紧。”又走几步,定睛一看,见成群的妇女,在溪河里洗浴,还有岸上脱得赤条条才下水的。杜景山道:“这五更天,怎么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么这等命苦?才脱了阎王,又撞着小鬼。叫我也没奈何了!”又想道:“撞着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儿。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真无名无实,白白龌龊了身体。”倒放泼了胆子,着实用工窥望一番。正是:

洛女波中现,湘娥水上行。

杨妃初浴罢,不乱此轻盈。

你道这洗浴的,还是妖女不是妖女?原来安南国中不论男女,从七八岁上就去弄水。这个溪河,叫做浴兰溪,四时水都是温和的,不择寒暑昼夜,只是好浴。他们性情再忍耐不住,比不得我们中国妇人,爱惜廉耻,要洗一个浴,将房门关得密不通风,还要差丫头立在窗子下,惟恐有人窥看。我道妇人这些假惺惺的规模,只叫做装幌子。就如我们吴越的妇女,终日游山玩水,入寺拜僧,倚门立户,看戏赴社,把一个花容粉面,任你千人看,万人瞧,他还要批评男人的长短,谈笑过路的美丑,再不晓得爱惜自家头脸。若是被风刮起裙子,现出小腿来;抱娃子喂奶,露出胸脯来;上马桶小解,掀出那话儿来,便百般遮遮掩掩,做尽丑态。不晓得头脸与身体总是一般,既要爱惜身体,便该爱惜头脸,既要遮藏身体,便该遮藏头脸。古云说得好:“篱牢犬不入”,若外人不曾看见你的头脸,怎就想着亲切你的身体?便是杜景山受这些苦恼,担这些惊险,也只是种祸在妻子凭着楼窗,被胡衙内看见,才生出这许多风波来。我劝大众要清净闺阃,须严禁妻女姊妹,不要出门是第一着。若果然丧尽廉耻,不顾头面,倒索性像安南国,男女混杂,赤身露体,还有这个风俗。我且说那杜景山,立在水中,恣意饱看,见那些妇女浮着水面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红颜色。一时在水里也有厮打的,也有调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搂做一团抱着,像男女交媾的,也有唱蛮歌儿的。洗完了,个个都精赤在岸上洒水,不用巾布揩拭的。那些腰音间短阔狭,高低肥瘦,黑白毛净,种种妙处,被杜景山看得眼内尽爆出火来。恨不生出两只长臂膊、长手,去抚摩揉弄一遍。那晓得看出了神,脚下踏的块石头踏滑了,翻身跌在水里,把水面打一个大窟洞。众蛮妇此时齐着完了衣服,听得水声,大家都跑到岸边道:“想是大鱼跳的响,待我们脱了衣服,重下水去捉起来。”杜景山着了急,忙回道:“不是鱼,是人。”众妇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个人,听他言语又是外路声口。”一个老妇道:“是那里来这怪声的蛮子,窥着俺们,可叫他起来。”杜景山道:“我若是不上岸去,就要下水来捉我。”只得走上岸跪着通诚,道:“在下是广西客人,要到泥驼山访神通师长,不期遇着怪物张大口要吃我,只得跑在这溪里躲避,实在非有心窥看。”那些妇女笑道:“你这呆蛮子,往泥驼山去,想是走错路,在枕石山遇着狒狒了。可怜你受了惊吓,随着俺们来,与你些酒吃压惊。”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象雨淋鸡;看看下半截,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许多沙土,像个灰里猢狲。

走到一个大宅门,只见众妇人都进去,叫杜景山也进来。杜景山看见大厅上排列着金瓜钺斧,晓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阶下立着。只见那些妇女依旧走到厅上,一个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脱下湿的来。杜景山为那玉马在衣带上,浸湿了线结,再解不开,只得用力去扯断,提在手中。厅上一个带耳环的孩子,慌忙跑下阶来。劈手夺将去,就如拾着宝贝的一般欢喜。杜景山看见他夺去,脸都失了色,连湿衣服也不肯换,要讨这玉马。厅上的老妇人见他来讨,对着垂环孩子说道:“你戏一戏,把与这客长罢。”那孩子道:“这个马儿,同俺家的马儿一样,俺要他成双做对哩!”竟笑嘻嘻跑到厅后去了。杜景山猴急道:“这是我的浑家,这是我的活宝,怎不还我?”老妇人道:“你不消发急,且把干袍子换了,待俺讨来还你。”老妇人便进去,杜景山又见斟上一大瓢橘酒在面前,老妇人出来道:“你这客长,为何酒也不吃,干衣服也不换么?”杜景山咕嘟着一张嘴道:“我的活宝也去了,我的浑家也不见面了,还有甚心肠吃酒、换衣服?”老妇人从从容容在左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又在右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提着两个玉马在手里,道:“这两个都是你的么?”杜景山再仔细认一认,急忙里辨不出那一个是自家的。又见那垂环的孩子哭出来道:“怎么把两个都拿出来?若不一齐与俺,俺就去对国王说。”老妇人见他眼也哭肿了,忙把两个玉马递在他手里道:“你不要哭坏了。”那孩子依旧笑嘻嘻进厅后去。杜景山哭道:“没有玉马,我回家去怎么见浑家的面?”老妇人道:“一个玉马打甚要紧?就哭下来。”杜景山又哭道:“看见了玉马,就如见我的浑家。拆散了玉马,就如拆散我的浑家,怎叫人不伤心?”老妇人那里解会他心中的事?只管强逼道:“你卖与俺家罢了。”杜景山道:“我不卖,我不卖,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听他说得糊涂,又问道:“你明讲上来。”杜景山道:“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道:“俺只道你要甚么世间难得的宝贝,要三十丈猩猩绒,也容易处,何不早说?”杜景山听得许他三十丈猩猩绒,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着恩赦的诏,彩楼底下,绣球打着光头,扛他做女婿的,也没有这样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话说老妇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绒来,对杜景山道:“客长,你且收下,这绒有四十多丈,一并送了你,只是我有句话动问,你这玉马是那里得来的?”杜景山胡乱应道:“这是在下传家之宝。”老妇人道:“客长你也不晓得来历,待俺说与你听。俺家是术术丞相,为权臣黎季犛所害,遗下这一个小孩儿,新国主登极,追念故旧老臣,就将小孩儿荫袭。小孩儿进朝谢恩,国主见了异常珍爱,就赐这玉马与人,叫他仔细珍藏,说是库中活宝。当初曾有一对,将一个答了广西安抚的回礼,单剩下这一个。客长你还不晓得玉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上就是透湿的,像是一条龙驹,夜间有神人骑他。你原没福分承受,还归到俺家来做一对。俺们明日就要修表称贺国主了。你若常到俺国里来做生意,务必到俺家来探望一探望,你去罢。”

杜景山作谢了,就走出来。他只要有了这猩猩绒,不管甚么活宝死宝,就是一千个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问了路,到朵落馆来,朱春辉接着问道:“你手里拿的是猩猩绒,怎么一时就收买这许多?敢是神通师长还你银子了?”杜景山道:“我并不曾见甚么神通师长,遇着术术丞相家,要买我的宝贝玉马,将猩猩绒交换了去。还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辉惊讶道:“可是你常系在身边的玉马么?那不过是玉器镇纸,怎算得宝贝?”杜景山道:“若不是宝贝,他那肯出猩猩绒与我交易?”朱春辉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杜景山一面去开房门道:“造化便好,只是回家盘缠一毫没有,怎么处?”猛抬头往房里一看,只见搭包饱饱满满的挂在床棱上,忙解开来,见银子原封不动,谢了天地一番,又把猩猩绒将单被裹好。朱春辉听得他在房里诧异,赶来问道:“银子来家了么?”杜景山笑道:“我倒不知银子是有脚的,果然回来了。”朱春辉道:“银子若没有脚,为何人若身边没得他,一步也行不动么?”杜景山不觉大笑起来。朱春辉道:“吾兄既到安南来一遭,何不顺便置买货物回去,也好趁些利息。”杜景山道:“我归家心切,那里耐烦坐在这边收货物?况在下原不是为生意而来。”朱春辉道:“吾兄既不耐烦坐等,小弟倒收过千金的香料,你先交易了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与在下交易,是极好的了。只是吾兄任劳,小弟任逸,心上过不去。”朱春辉道:“小弟原是来做生意,便多住几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身,怎么并论得?”两个当下便估了物价,兑足银两,杜景山只拿出够用的盘费来,别过朱春辉,又谢了值馆通事,装载货物,不消几日,已到家下。还不满两个月。

凤姑见丈夫回家,喜动颜色,如十余载不曾相见忽然跑家来的模样。只是杜景山不及同凤姑叙衷肠、话离别,先立在门前,看那些脚夫挑进香料来,逐担查过数目,打发脚钱了毕,才进房门。只见凤姑预备下酒饭,同丈夫对面儿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娘子,你将那猩猩绒留上十丈,待我且拿去交纳也,也好放下这片心肠,回来和你一堆儿说话。”凤姑便量了尺寸,剪下十丈来,藏在皮箱里。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抚衙门前,寻着那原旧差官。差官道:“恭喜回来得早,连日本官为衙内病重,不曾坐堂。你在这衙门前略候一候,我传进猩猩绒去。缴了票子出来。”杜景山候到将夜,见差官出来道:“你真是天大福分,不知老爷为何切骨恨你,见了猩猩绒,冷笑一笑道:‘是便宜那个狗头。’就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给与你的官价。”杜景山道:“我安南回来,没有土仪相送,这权当土仪罢。”差官道:“我晓得你这件官差,赔过千金,不带累我吃苦,就是万幸。怎敢当这盛意?”假推了一会,也就收下。

杜景山扯着差官到酒店里去,差官道:“借花献佛,少不得是我做东。”坐下,杜景山问道:“你方才消票子,安抚怎说便宜了我,难道还有甚事放我不过么?”差官道:“本官因家务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随口的话,未必有成见。”杜景山道:“家务事断不得,还在此做官。”差官道:“你听我说出来,还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内衙的事体,外人那得知道?”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们本官的衙内,看上夫人房中两个丫鬟,要去偷香窃玉。你想,偷情的事,须要两下讲得明白,约定日期,才好下手。衙内却不探个营寨虚实,也不问里面可有内应,单枪独马,悄悄躲在夫人床脚下安营。到夜静更深,竟摸到丫鬟被窝里去,被丫鬟喊起‘有贼!’衙内怕夫人晓得,忙收兵转来。要开房门出去,那知才开得门,外面婆娘、丫头齐来捉贼,执着门闩、棍棒,照衙内身上乱打。衙内忍着疼痛,不敢声唤。及至取灯来看,才晓得是衙内。已是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这一阵比割须弃袍还算得诙事哩。夫人后来知道打的不是贼,是衙内,心中懊恨不过,就拿那两个丫鬟出气,活活将他皆吊起来打死了。衙内如今闭上眼去,便见那丫鬟来索命,服药祷神,病再不脱,想是这一员小将,不久要阵亡了。”

杜景山听说衙内这个行径,想起那楼下抛玉马的必定是他了。况安南国术术丞相的夫人,曾说他国王将一个玉马送与广西安抚。想那安抚逼取猩猩绒,分明是为儿子报仇,却不知不曾破我一毫家产。不过拿他玉马,换一换物,倒总成我做一场生意,还落一颗明珠到手哩!回家把这些话都对凤姑说明,凤姑才晓得这个缘故,后来也再不上那楼去。

杜景山因买着香料,得了时价,倒成就一个富家。可见妇女再不可出闺门。招是惹非,俱由于被外人窥见姿色,致起邪心。“容是诲淫之端。”此语真可以为鉴。

卷四

掘新坑悭鬼成财主

我也谈禅,我也说法,不挂僧衣,飘飘儒袷;我也谈神,我也说鬼,纵涉离奇,井井头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啸,醉后灯前。

你看世上最误事的是人身上这一腔子气,若在气头上,连天也不怕,地也不怕,王法、官法也不怕,霎时就要取人的头颅、破人的家产。及至气过了,也只看得平常。却不知多少豪杰,都在气头上做出事业来,葬送自家性命。又道活在世间一日,少不得气也随他一日;活在世间百岁,气也随他百岁。倘断了气,就是死人。这等看起来,除非做鬼,才没有气性。我道做鬼也不能脱这口气。试看那白昼现形,黄昏讨命的厉鬼,若没有杀气,怎么一毫不怕生人?只是气也有禀得不同。用气也有如法不如法。若禀了壮气、秀气、才气、和气、直气、道学气、义气、清气,便是天地间正气;若禀了暴气、杀气、颠狂气、淫气、悭吝气、浊气、俗气、小家气,便是天地间偏气。用得如法,正气就是善气;用得不如法,偏气就是恶气。所以老子说一个“元气”,孟夫子说一个“浩气”。元气要培,浩气要养。世人不晓得培气养气,还去动气使气,斫丧这气。故此,范文正公急急说一个“忍”字出来,叫人忍气。我尝对朋友说,那阮嗣宗是古来第一位乖巧汉子,他见路旁有攘臂揎袖的要来殴辱他,阮嗣宗便和声悦气,说出“鸡肋不足以容尊拳”这一句话来,那恶人便敛手而退。可见阮嗣宗不是会忍,分明是讨乖,看官们晓得这讨乖的法子,便终身不吃亏了。在下要讲这一回小说,只为一个读书君子,争一口气,几乎丧却残生。亏他后边遇着救星,才得全身远害,发愤成名。

话说湖州乌程县义乡村上,有个姓穆的太公,号栖梧,年纪五十余岁,村中都称他是新坑穆家。你道为何叫做“新坑”?原来义乡村在山凹底下,那些种山田的,全靠人粪去栽培。又因离城窎远,没有水路通得粪船,只好在远近乡村田埂路上拾些残粪。这粪倒比金子还值钱。穆太公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在城中走,见道旁都有粪坑,我们村中就没得,可知道把这些宝贝汁都狼藉了。我却如今想个制度出来,倒强似做别样生意。”随即去叫瓦匠,把门前三间屋掘成三个大坑,每一个坑,都砌起小墙隔断,墙上又粉起来,忙到城中亲戚人家讨了无数诗画斗方画,贴在这粪屋壁上。太公端相一番,道:“诸事齐备,只欠斋匾。”因请镇上训蒙先生来题。那训蒙先生想了一会,道:“我往常出对与学生,还是抄旧人诗句。今日叫我自出己裁,真正逼杀人命的事体。”又见太公摆出酒肴来,像个求文的光景,训蒙先生也不好推卸,手中拿着酒杯,心里把那城内城外的堂名,周围想遍,再记不出一个字。忽然想着了,得意道:“酒且略停,待学生题过匾,好吃个尽兴。”太公忙把臭墨研起来,训蒙先生将笔头在嘴里咬一咬,蘸得墨浓笔饱,兢兢业业写完三个字。太公道:“请先生读一遍,待小老儿好记着。”训蒙先生道:“这是‘齿爵堂’三个字。”太公又要他解说,这训蒙先生原是抄那城内徐尚书牌坊上的两个字,那里解说得出?只得随口答应道:“这两个字极切题,极利市,有个故事在里面,容日来解说罢。”酒也不吃,出门去了。太公反老大不过意,备了两盒礼,到馆中来作谢。

训蒙先生道:“太公也多心,怎么又破费钱钞?”太公道:“还有事借重哩!”袖里忙取出百十张红纸来,训蒙先生道:“可是要写门联么?”太公道:“不是,就为小老儿家新起的三间粪屋,恐众人不晓得,要贴些报条出去招呼。烦先生写:‘穆家喷香新坑,奉求远近君子下顾,本宅愿贴草纸’廿个字。”训蒙先生见他做端正了文章,只要誊录,有甚难处?一个时辰都已写完。太公作谢出门,将这百十张报条四方贴起。果然老老幼幼尽来赏鉴新坑,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个才去。况那乡间人最爱小便宜,他从来揩不净的所在,用惯了稻草瓦片,见有现成草纸,怎么不动火?还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又且壁上花花绿绿,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只那三间粪屋,粉得像雪洞一般,比乡间人卧室还不同些。还有那蓬头大脚的婆娘来问:“可有女粪坑?”太公又分外盖起一间屋,掘一个坑,专放妇人进去随喜。谁知妇人来下顾的比男人更多。太公每日五更起来,给放草纸,连吃饭也没工夫。到夜里便将粪屋门锁上,恐怕家人偷粪换钱。

一时种田的庄户,都在他家来趸买。每担是价银一钱,更有挑柴、运米、担油来兑换的。太公从置粪坑之后,到成个富足的人家。他又省吃俭用,有一分积一分,自然日盛一日。穆太公独养一个儿子,学名叫做文光,一向在蒙馆读书。到他十八岁上,太公就娶了半山村崔题桥的女儿做媳妇。穆文光恋着被窝里恩爱,再不肯去读书。太公见儿子渐渐黄瘦,不似人形,晓得是儿子贪色,再不好明说出来。因叫媳妇在一边,悄悄分付道:“媳妇,我娶你进门,一来为照管家务,二来要生个孙子,好接后代。你却年轻后生,不知道利害,只图关上房门的快活。可晓得做公公的是独养儿子,这点骨血就是我的活宝。你看他近日恹恹缩缩,脸上血气都没得,自朝至夜,打上论千呵欠,你也该将就放松些。倘有起长短来,不是断送我儿子的命,分明断送我的老命了。”媳妇听得这些话,连地洞也没处钻,羞得满面通红,急忙要走开,又怕违拗了公公,说他不听教诲。只得低了头,待公公分付完,才开口道:“公公说的话,媳妇难道是痴的、聋的,一毫不懂人事?只是媳妇也做不得主。除非公公分我们在两处睡,这才方便。”穆太公见媳妇说话也还贤慧,遂不做声。

到得夜间,叫穆文光进房道:“我老年的人,一些用头也没了,睡到半夜,脚后冰冷,再不敢伸直两腿。你今夜可伴我睡。”穆文光托辞道:“孩儿原该来相伴的,只恐睡得不斯文,反要惊动了爹爹。”太公道:“不妨,我夜间睡不得一两个时辰,就要起来开那坑上的锁。若是你惊醒了我,便不得失晓了。极好的!极好的!”穆文光又推托道:“孩儿两只脚,上床难得就热,怕冰了爹爹身体。”太公怒道:“你这不孝的逆种,难道日记故事上黄香扇枕那一段,先生不曾讲与你听么?”穆文光见老子发怒,只得脱去鞋袜、衣服,先钻到床上去。太公道:“你夜饭也不吃就睡了?”穆文光哏的回道:“这一口薄粥,反要吊得人肚饥,不如不吃罢。”太公道:“你这畜生,吃了现成饭,还说这作孽的话。到你做人家,连粥也没得吃哩!”太公气饱了,也省下两碗粥,就上床去睡。睡到半夜,觉得有冷风吹进来,太公怕冻坏儿子,伸手去压被角,那知人影儿也不见了。太公疑心道:“分明与儿子同睡,怎便被里空空的,敢是我在此做梦?”忙坐起来,床里床外四周一摸,又揭开帐幔,怕儿子跌下床去。争奈房里又乌天黑地,看不见一些踪迹。总是太公爱惜灯油,不到黄昏,就爬上床去。不像人家浪费油火,彻底点着灯,稍稍不亮,还叫丫头起来,多添两根灯草哩!可怜太公终年在黑暗地狱里过日子。正是:

几年辛苦得从容,力尽筋疲白发翁。

爱惜灯油坐黑夜,家中从不置灯笼。

话说太公睡在床上,失去了儿子,放心不下,披着衣服,开房门出来,磕磕撞撞,扶着板壁走去,几乎被门槛绊倒。及至到媳妇房门前,叫唤道:“媳妇,儿子可曾到你房里来?”那晓得儿子同媳妇狮子也舞过一遍了。听得太公声气,穆文光着了忙,叫媳妇回说不曾来。媳妇道:“丈夫是公公叫去做伴,为何反来寻取?”太公跌脚道:“夜静更阑,躲在那里去?冻也要冻死了。我老人家略起来片刻,还在此打寒噤哩!叫他少年孩子,怎么禁得起?”依旧扶着墙壁走回来,还暗自埋怨道:“是我这老奴才不是,由他两口儿做一处也罢。偏要强逼他拆开做甚么?”眼也不敢闭,直坐到天明。拿了一答草纸,走出去开门,却不晓得里外的门都预先有人替他开了。太公慌做一堆,大叫起来道:“这门是那个开的,敢是有贼躲在家里么?”且又跑回内房,来查点箱笼,一径走到粪屋边,惟恐贼偷了粪去。睁眼一看,只见门还依旧锁着,心下才放落千斤担子。

正要进去查问,接着那些大男、小妇,就如点卯的一般,鱼贯而入,不住穿梭走动,争来抢夺草纸。太公着急道:“你们这般人,忒没来历,斯文生意何苦动手动脚?”众人嚷道:“我们辛辛苦苦吃了自家饭,天明就来生产宝贝,老头儿还不知感激。我们难道是你家子孙,白白替你挣家私的?将来大家敛起分子,挖他百十个官坑,像意儿洒落,不怕你张口尽数来吃了去!”太公听他说得有理,只得笑脸儿赔不是,道:“诸兄何必发恼,小老儿开这一张臭口,只当放屁。你们分明是我的施主,若断绝门徒,活活要饿杀我这有胡子的和尚了。”众人见他说得好笑,反解嘲道:“太公即要扳留我们这般肯撒漫的施主,也该备些素饭粉汤,款待一款待,后来便没人敢夺你的门徒。”太公道:“今日先请众位出空了,另日再奉补元气何如?”众人才一齐大笑起来。太公暗喜道:“我偶然说错一句话,险些送断了蒲根,还亏蓬脚收得快,才拿稳了主舵。”正是:

要图下次主顾,须陪当下小心。

稍有一毫怠慢,大家不肯光临。

你道穆太公为不见了儿子,夜里还那样着急,睡也不敢睡,睁着眼睛等到鸡叫,怎么起来大半日,反忘记了,不去寻找,是甚么意思?这却因他开了那个方便出恭的铺子,又撞着那班鸡鸣而起抢头筹的乡人,挤进挤出,算人头帐也算不清楚。且是别样货物,还是赊帐,独有人肚子里这一桩货物,落下地来,就有十足的纹银。现来做了交易。那穆太公把爱子之念,都被爱财之念夺将去,自然是财重人轻了。况且我们最重的是养生,最经心的是饥寒。穆太公脸也不洗,口也不漱,自朝至夜,连身上冷暖,腹内饥饱都不理会。把自家一个血肉身体,当做死木槁灰,饥寒既不经心,便叫他别投个人身,他也不会受用美酒嘉肴,穿着绫罗缎疋的。既不养生,便是将性命看得轻。将性命既看得轻,要他将儿子看得十分郑重,这那里能够?所以,忙了一日,再不曾记挂儿子。偏那儿子又会作怪,因是暗地溜到自家床上来睡,恐怕瞒不过太公,他悄悄开出门去,披星戴月,往城里舅舅家来藏身。他这舅舅姓金,号有方,是乌程县数一数二有名头吃馄饨的无赖秀才。凡是县城中可欺的土财主,没势要倚靠的典当铺,他便从空捏出事故来,或是拖水人命,或是大逆谋反,或是挑唆远房兄弟、叔侄争家,或是帮助原业主找绝价,或是撮弄寡妇孤儿告吞占田土屋宇。他又包写、包告、包准。骗出银子来,也有二八分的,也有三七分的,也有平对分的。这等看起来,金有方倒成一个财主了。那里晓得没天理的钱,原不禁用的。他从没天理得来,便有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又比他强,算计又比他毒,做成圈套,得了他的去,这叫做强盗遇着贼偷,大来小往。只是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如何样强、算计如何样毒,也要分说出来,好待看官们日后或者遇着像金有方这等绝顶没品的秀才,也好施展出这软尖刀的法子,替那些被害之家少出些气儿。你道为何?原来金有方酷性好吊纸牌,那纸牌内百奇百巧的弊病,比衙门内不公不法的弊病还多,有一种惯洗牌的,叫做药牌,要八红就是八红,要四赏四二肩,就是四赏四二肩,要顺风旗,就是顺风旗。他却在洗牌的时候,做端正了色样。对面腰牌的,原是一气相识。或有五张一腰的,或有十张一腰的,两家都预先照会,临时又有暗诀,再不得错分到庄上去。

近来那三张一腰的叫做“薄切”,薄切就要罚了。纵有乖巧人看得破,争奈识破他一种弊病,他却又换一种做法,那里当得起几副色样。卷尽面前筹码,就霎时露出金漆桌面来。故此逢场吊牌,再没有不打连手做伙计的。若是做了连手,在出牌之时,定然你让一张,我让一张,还要自家灭去赏肩。好待他上色样。有心要赢那一个人,一遇着他出牌,不是你打起,就是我打起,直逼得他做了孤家寡人才歇手。你想,这班打连手的还如此利害,那做药牌相识人的,可禁得起他一副色样么?金有方起初也还赢两场,得了甜滋味,只管昼夜钻紧在里面。后来没有一场不输,拼命要去翻本,本却翻不成,反尽情倒输一贴,将那平日害人得来的银钱,倾囊竭底的白送与那些相识,还要赔精神、赔气恼,做饶头哩!俗语说得好,折本才会赚钱。金有方手头虽赌空了,却被他学精了吊牌的法子。只是生意会做,没有本钱,那些相识吊客,见他形状索莫,挤不出大汤水来,也就不去算计他。反叫他在旁边拈些飞来头。一日将拈过的筹码算一算,大约有十余两银子,财多身弱,又要作起祸来,忙向头家买了筹码,同着三个人,在旁边小斗。正斗得高兴,只见家中一个小厮跑来,说道:“乡间穆小官人到了。”金有方皱着眉头,道:“他来做甚么?也罢。叫他这里来相会。”小厮便走出门去请他。我想,人家一个外甥来探望,自然千欢万喜。金有方反心中不乐,是甚么缘故?

原来穆太公丧妻之时,金有方说是饿死了妹子,因告他在官,先将穆家房奁囊橐,抢得精一无二。穆太公被这一抢,又遭着官司,家计也就淡薄起来。亏得新坑致富,重恢复了产业,还比前更增益几倍。那金有方为着此事,遂断绝往来。忽然听得外甥上门,也觉有些不好相见。正是:

昔日曾为敌国,今朝懒见亲人。

话说穆文光到得金有方家,舅母留他吃朝饭,小厮回来请道:“官人在间壁刘家吊牌,不得脱身。请过去相会哩!”穆文光就走出门,小厮指着道:“就是这一家。小官人请立着,待我进去通知一声。”穆文光立在门前,见有一扇招牌,那招牌上写着:“马吊学馆”。穆文光道:“毕竟我们住在乡间,见识不广,像平时只晓得酒馆、茶馆、算命馆、教学馆、起课馆、教戏馆、招商馆,却再不知道有马吊馆。这马吊馆是甚么故事?”

正在那里思量,小厮走出来道:“小官人进来罢。”穆文光转了几个弯,见里面是一座花园,听得书房里、厅里、小阁里、轩子里,都有击格之声。听那声气又不是投壶声,又不是棋子声,又不是蹴球声,觉得忽高忽下,忽疾忽徐,另是一种响法。小厮指道:“那小阁里便是。”穆文光跨进阁门,只见内里三张桌儿,那桌儿都是斜放的,每张桌儿四面坐着秃头亵衣的人,每人手内拿着四寸长、二寸郭的厚纸骨,那厚纸骨上又画着人物、铜钱、索子,每人面前都堆着金漆筹儿,筹儿也有长的、短的,面前也有多的、少的,旁边又坐着一个人,拿了棋篓儿,内里也盛着许多筹码,倒着实好看。穆文光见了金有方,叫声:“娘舅”,深深作下揖去。金有方一面回个半礼,手中还捏着牌,口里叫道:“我还不曾捉。”慌慌张张抽出一个千僧来,对面是桩家,忙把他的千僧殿在九十子下面,众人哄然大笑。金有方看了压牌,红着脸要去抢那千僧,桩家嚷道:“牌上桌,项羽也难夺,你牌经也不曾读过么?”按着再不肯放。金有方争嚷道:“我在牌里用过十年功夫,难道不晓得压牌是红万,反拿千僧捉九十子么?方才是我见了外甥,要回他的礼,偶然抽错了。也是无心,怎便不肯还我?”桩家道:“我正在这无心上赢你,你只该埋怨外甥,不该埋怨别人。”众人道:“老金,你是赢家,便赔几副罢了。”只见桩家又出了百老,百老底下拖出二十子,成了天女散花的色样。侧坐的两家道:“我们造化,只出一副百老,虽的尽是老金包了去。”金有方数过筹码,心中不平道:“宁输斗,不输错。我受这一遭亏不打紧,只是把千僧灭的冤枉了。”正是:

推了车子过河,提了油瓶买酒。

错只错在自家,难向他人角口。

原来那纸牌是最势利的,若是一次斗出色样来,红牌次次再不离手。倘斗错了一副,他便红星儿也不上门。间或分着一两张赏肩,不是无助之赏,就是受伤之肩。撞得巧,拿了三赏,让别家一赏冲了去。夺锦标倒要赔钱。可见鸽子向旺处飞,连牌也要拣择人家,总是势利世界。纸糊的强盗,还脱不得势利二字。金有方果然被这一挫,渐渐输去大半筹码。穆文光坐在旁边,又要问长问短。金有方焦躁道:“你要学吊牌,厅上现有吊师,在那里开馆,你去领教一番,自然明白,不必只管问我。”穆文光是少年人,见这样好耐子事,他怎肯放空?又听得吊牌也有吊师,心痒不过,三步做了两步,到得厅上。见厅中间一个高台,上面坐着带方巾,穿大红鞋的先生。供桌上,将那四十张牌铺满一桌。台下无数听讲的弟子,两行摆班坐着,就像讲经的法师一般。穆文光端立而听,听那先生开讲道:“我方才将那龙子犹十三篇,条分缕析,句解明白,你们想已得其大概。只是制马吊的来历,运动马吊的学问,与那后世坏马吊的流弊,我却也要指点一番。”众弟子俱点头唯唯。那先生将手指着桌上的牌,说道:“这牌在古时,原叫做叶子戏,有两人斗的,有三人斗的,其中闹江、打海,上楼、斗蛤,打老虎、看豹,各色不同。惟有马吊,必用四人。所以按四方之象,四人手执八张,所以配八卦之数,以三家而攻一家,意主合从;以一家而赢三家,意主并吞。此制马吊之来历也。若夫不打过桩,不打连张,则谓之礼。逢桩必捉,有千必挂,则谓之义。发牌有序,殿牌不乱,则谓之仁。留张防贺,现趣图冲,则谓之智。不可急捉,必发还张,则谓之信。此运动马吊之学问也。逮至今日,风斯下矣。昔云闭口叶子,今人喧哗叫跳,满座讥讽。上一色样,即狂言‘出卖高牌’,失一趣肩,即大骂‘尔曹无状’。更有暗传声,呼人救驾,悄灭赏,连手图赢。小则掷牌撒赖,大则推桌挥拳。此后世坏马吊之流弊也。尔等须力矫今人之弊,复见古人之风,庶不负坛坫讲究一番。”说罢就下台,众人又点头唯唯。

穆文光只道马吊是个戏局,听了这吊师的议论,才晓得马吊内有如此大道理,比做文章还精微,不觉动了一个执贽从游之意。回到小阁里,只见母舅背剪着手,看那头家结帐,自家还解说道:“今日威风少挫,致令无名小卒反侥幸成功。其实不敢欺我的吊法。你们边岸还不曾摸着。”众人道:“吊牌的手段,只论输赢。你输了自然是手段不济。”金有方道:“今日之败,非战之罪,只为错捉了九十子,我心上懊恼,半日牌风不来。若说手段不济,请问那一家的色样,不是我打断。那一家的好名件,不是我挤死?你们替我把现采收好,待老将明日再来翻本。”说罢,领了穆文光回家,在下曾有《挂枝儿》,道那马吊输了的:

吊牌的人,终日把牌来吊,费精神,有甚么下梢?四十张打劫,人真强盗。头家要现来,赢家不肯饶。闷恹恹的回来,哥哥还有个妻儿吵。

这穆文光住在舅舅身边,学好学歹,我也不暇分说。且说那穆文公,自儿子出门之后,只道儿子躲往学堂里去。及至夜间,还不见归。便有几分着忙。叫人向学堂里问,道是好几日不曾赴馆。太公此时爱财之念稍轻,那爱子之念觉得稍重。忙向媳妇问道:“我老人家又没有亲眷,儿子料没处藏身,莫不是到崔亲家那边去么?”媳妇道:“他一向原说要去走走,或者在我父亲家也不可知。”太公道:“我也许久不看见亲家,明日借着去寻儿子,好探望一番。只是放心不下那新坑。媳妇,我今夜数下三百张草纸,你明日付与种菜园的穆忠,叫他在门前给散,终究我还不放心,你若是做完茶饭,就在门缝里看着外边,若是余下的草纸,不要被穆忠落下,还收了进来要紧。”媳妇道:“我从来不走到外厢,只怕不便。”太公道:“说也不该,你不要享福太过。试看那前乡后村,男子汉散脚散手,吃现成饭。倒是大妇小女在田里做生活。上面日色蒸晒,只好扎个破包头;下面泥水汪洋,还要精赤着两脚去耘草。我活到五十多岁,不知见过多多少少,有甚么不便?”媳妇见太公琐碎,遂应承了。太公当夜稳睡,到得次日,将草纸交明媳妇,媳妇道:“家中正没得盐用,公公顺便带些来。我们那半山村的盐,极是好买。”太公道:“我晓得。”遂一直走出来,开了粪屋锁,慢慢向田路上缓步将去。

约略走过十余里就是崔题桥家。到得中堂,崔亲母出来相见,问罢女儿,又问女婿。太公见他的口气,晓得儿子不曾来,反不好相问,要告别出门,崔亲母苦留,穆太公死也不肯,辞得脱身,欢喜道:“我今日若吃了他家东西,少不得崔亲家到我家来,也要回礼。常言说得好,亲家公是一世相与的,若次次款待,连家私也要吃穷半边哩!还是我有主意,今日茶水总不沾着,后日便怠慢了亲家,难道好说我不还席?”这穆太公一头走路,一头捣鬼,又记起媳妇叫他买盐,说是半山村的盐好买。他从来见有一毫便宜之事,可肯放空?遂在路旁站里买了。又见那店里,将绝大的荷叶来包盐,未免有些动火,也多讨了一个荷叶拿在手里。走不上一箭地,腹中微微痛起来。再走几步,越发痛得凶。

原来穆太公因昨日忍过一日饥,直到夜间,锁上粪屋门,才得放心大胆吃饱,一时多吃了几碗,饮食不调,就做下伤饥食饱的病,肚里自然要作起祸来。毕竟出脱腹中这一宗宝货,滞气疏通,才得平复。穆太公也觉得要走这一条门路,心上又舍不得遗弃路旁,道是:“别人的锦绣,还要用拜帖请他上门来,泄在聚宝盆内,怎么自家贩本钱酿成的,反被别人受用?”虽是这等算计,当不得一阵阵直痛到小肚子底下,比妇人养娃子将到产门边,醉汉吐酒撞到喉咙里,都是再忍耐不住的。穆太公偏又生出韩信想不到的计策,王安石做不出的新法,急急将那一个饶头荷叶,放在近山涧的地上,自家便高耸尊臀,宏宣宝屁,像那围田倒了岸,河道决了堤,趁势一流而下,又拾起一块瓦片,塞住口子,从从容容系上裙裤,将那荷叶四面一兜,安顿在中央,取一根稻草,也扎得端正,拿着就走。可煞作怪,骑马遇不着亲家,骑牛反要遇着。远远望见崔题桥从岸上走来,穆太公还爱惜体面,恐怕崔题桥解出这一包来,不好意思。慌忙往涧里一丢,上前同崔题桥施礼,崔题桥要拉他回家去,说是:“亲家公到了敝村,那有豆腐酒不吃一杯之理?”那知穆太公在他家里还学陈仲子的廉洁,已是将到半途,可肯复转去赴楚霸王的鸿门宴么?推辞一会,崔题桥又问他手中所拿何物?穆太公回说是盐。崔题桥道:“想是亲家果然有公务,急需盐用,反依尊命,不敢虚邀。”穆太公多谢了几句,便相别回家。心中懊恼道:“我空长这许多年纪,再不思前想后,白白将一包银子丢在水里也不响。像方才亲家何等大方,问过一句便丢开手。那个当真打开荷叶来看?真正自家失时落运,不会做人家的老狗骨头。”穆太公暗自数骂一阵,早已将到家了。正是:

狭路相逢,万难回避。

折本生涯,一场晦气。

且说穆太公前脚出门,媳妇便叫穆忠在门前开张铺面,崔氏奉公公之命,隐着身体在门内,应一应故事,手中依旧做些针指。忽听得外面喧嚷之声,像是那个同穆忠角口,原来喧嚷的是义乡村上一个无赖,姓谷,绰号树皮,自家恃着千斤的牛力,专要放刁打诈,把那村中几个好出尖的后生,尽被谷树皮征服了。他便觉得惟我独尊,据国称王,自家先上一个徽号,要村中人呼他是谷大官人。可怜那村中原是山野地方,又没得乡宦,又没得秀才,便这等一个破落户,他要横行,众人只好侧目而视。虽不带纱帽,倒赛得过诈人的乡宦;虽不挂蓝衫,反胜得多骗人的秀才;便是穆太公老年人,一见他还有六分恭敬、三分畏惧、一分奉承哩!偏那穆忠坐在坑门前,给发草纸,他就拿出一副乔家主公的嘴脸,像巡检带了主簿印,居然做起主簿官,行起主簿事,肃起主簿堂规,装起主簿模样来。那谷树皮特地领了出恭牌,走到新坑上,见穆忠还在那边整顿官体,他那一腔无名火,从尾脊庐直钻过泥丸宫,捏着巴斗大的拳头,要奉承穆忠几下,又想道:“打狗看主人面,我且不要轻动亵尊。先发挥他一场,若是倔强不服,那时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怕主人不来赔礼。”指着穆忠骂道:“你这瞎眼奴才,见了我谷大官人,还端然坐着不动。试问你家主公,他见我贵足踏在你贱地来,远远便立起,口口声声叫官人,草纸还多送几张,鞠躬尽礼,非常的小心。你这奴才,皮毛还长不全,反来作怪么?”穆忠回嘴道:“一霎时有轮百人进出,若个个要立起身,个个要叫官人,连腰也要立酸,口也要叫干了。”穆忠还不曾说完,那边迎面一掌,早打了个满天星。穆忠口里把城隍土地乱喊起来,谷树皮揪过头发,就如饿鹰抓兔,穆忠身子全不敢动弹,只有一张嘴还喊得出爹娘两个字。

崔氏看见,只得推开半扇门,口中劝道:“小人无状,饶恕他这一遭罢。”谷树皮正在那里打出许多故事来,听得娇滴滴声气在耳根边相劝,抬头一看,却是一位美貌小娘子,他便住手,忙同崔氏答话。崔氏见他两个眼睛如铜铃一般,便堆下满脸笑容来,也还是泥塑的判官,纸画的钟馗,怎不教人唬杀?崔氏头也不回,气喘喘走回卧室内,还把房门紧紧关住。那谷树皮记挂着这小娘子,将半天的怒气都散到爪哇国去了。及至见崔氏不理他,又要重整复那些剩气残恼。恰遇着穆太公进门,问了缘故,假意把穆忠踢上几空脚,打上几虚掌,又向谷树皮作揖赔不是。谷树皮扯着得胜旗,打着得胜鼓,也就洋洋踱出门了。

穆太公埋怨穆忠道:“国不可一日无王,家不可一日无主,古语真说得不差的。我才出去得半日,家中便生出事端来。还喜我归家劝住,不然连屋也要被他拆去。你难道不知他是个活太岁,真孛星,烧纸去退送,还退送不及,反招惹他进门降祸么?”又跑进内里,要埋怨媳妇。只见媳妇在灶下做饭,太公道:“我也不要饭吃,受恶气也受饱了。”崔氏低声下气问道:“公公可曾买盐回来?”太公慌了,道:“我为劝闹,放在外面柜桌上,不知可有闲人拿去?”急忙走出来,拿了盐包,递与媳妇道:“侥幸!侥幸!还在桌上,不曾动。你煎豆腐就用这新盐,好待我尝一尝滋味。”崔氏才打开荷叶,只闻得臭气扑鼻,看一看道:“公公去买盐,怎倒买了稀酱来?”太公闻知吓得脸都失色,近前一看,捶胸跌脚起来,恨恨的道:“是我老奴才自不小心!”又惟恐一时眼花,看得不真,重复端详一次,越觉得心疼,拿着往地下一掷。早走过一只黄狗来,像一千年不曾见食面的,摇头摆尾,啧啧咂咂的肥嚼一会。太公目瞪口呆,爬在自家床上去叹气。又不好明说出来,自叹自解道:“只认我路上失落了银子,不曾买盐。”又懊悔道:“我既有心拿回家来,便该倾在新坑内,为何造化那黄狗?七颠八倒,这等不会打算!敢则日建不利,该要破财的。”正是:

狗子方食南亩粪,龙王收去水晶盐。

公公纳闷看床顶,媳妇闻香到鼻尖。

这穆太公因要寻取儿子回家,不料儿子寻不着,反送落一件日用之物,又送落一件生财之物。只是已去者,不可复追,那尚存着,还要着想。太公虽然思想儿子,因为二者不可得兼的念头横在胸中,反痛恨儿子不肖。说是带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晓得他令郎住在金有方家,做梦也不知道乃尊有这些把戏。

话说金有方盘问外甥,才知穆文光是避父亲打骂,悄悄进城的。要打发他独自回家,惟恐少年娃子,走到半路又溜到别处。若要自家送他上门,因为前次郎舅恶交,没有颜面相见。正没做理会处,忽有一个莫逆赌友,叫做苗舜格,来约他去马吊。金有方见了,便留住道:“苗兄来得正好,小弟有一件事奉托。”苗舜格道:“吾兄的事,就如小弟身上的事。若承见托,再无不效劳的。”金有方道:“穆舍甥在家下住了两日,细问他方知是逃走出来的。小弟要送他回去,吾兄晓得敝姊丈与小弟不睦,不便亲自上门。愚意要烦尊驾走一遭,不知可肯?”苗舜格沉吟道:“今日场中有个好主客,小弟原思量约兄去做帮手,赢他一场。又承见托,怎么处?”金有方道:“这个不难,你说是那个主客?”苗舜格道:“就是徐尚书的公子。”金有方道:“主客虽是好的,闻得他某处输去千金,某处又被人赢去房产,近来也是一个蹋皮儿哩!”苗舜格道:“屏风虽坏,骨格犹存。他倒底比我们穷鬼好万倍。”金有方道:“我有道理:你代我送穆舍甥回家,我代你同徐公子马吊。你晓得我的马吊神通,只有赢,没有输的。”苗舜格道:“这是一向佩服,但既承兄这等好意,也不敢推却。待小弟就领穆令甥到义乡村去罢。”金有方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还做势不肯去。金有方道:“你不要执性,迟得数日,我来接你。料你乡间没有好先生,不如在城里来读书,增长些学问。今日且回去。”穆文光只得同苗舜格出门,脚步儿虽然走着,心中只管想那马吊,道:“是世上有这一种大学问,若不学会,枉了做人一世。回家去骗了父亲贽见礼,只说到城中附馆读书。就借这名色,拜在吊师门墙下,有何不可?”算计已定,早不知不觉出了城,竟到义乡村上。

只见太公坐在新坑前,众人拥着他要草纸。苗舜格上前施礼,穆文光也来作揖。太公道:“你这小畜生,几日躲在那里?”苗舜格道:“令郎去探望母舅,不必责备他。因金有方怕宅上找寻,特命小弟送来。”穆太公听得儿子上那冤家对头的门,老大烦恼。又不好怠慢苗舜格,只得留他坐下,叫媳妇备饭出来。苗舜格想道:“他家难道没有堂屋,怎便请我坐在这里?”抬头一看,只见簇新的一个斋匾,悬在旁边门上。又见门外的众人,拿着草纸进去。门里的众人,系着裤带出来。苗舜格便走去一望,原来是东厕。早笑了一笑,道是:“东厕上也用不着堂名。就用着堂名,或者如混堂一样的名色也罢。怎么用得着‘齿爵堂’三个字?”暗笑了一阵,依旧坐下,当不起那馨香之味环绕不散。取出饭来吃,觉得菜里饭里尽是这气味。勉强吃几口充饥。到底满肚皮的疑惑,一时便如数出而哇之,竟像不曾领太公这一席盛情。你道太公为何在这“齿爵堂”前宴客?因是要照管新坑,不得分身请客到堂上,便将粪屋做了茶厅。只是穆太公与苗舜格同是一般鼻头,怎么香臭也不分?只为天下的人情,都是习惯而成自然。譬如我们行船,遇着粪船过去,少不得炉里也添些香,蓬窗也关上一会。走路遇着粪担,忙把衣袖掩着鼻孔,还要吐两口唾沫。试看粪船上的人,饮食坐卧,朝夕不离,还唱山歌儿作乐。挑粪担的,每日替人家妇女倒马桶,再不曾有半点憎嫌,只恨那马桶内少货。难道他果然香臭不分?因是自幼至老,习这务本生意,日渐月摩,始而与他相合,继而便与他相忘,鼻边反觉道一刻少他不得。就像书房内烧黄熟香,闺房里烧沉香的一般。这不是在下掉谎,曾见古诗上载着“粪渣香”三字。我常道,习得惯,连臭的自然都是香的;习不惯,连香的自然都是臭的。穆太公却习得惯,苗舜格却习不惯。又道是眼不见即为净。苗舜格吃亏在亲往新坑上一看,可怜他险些儿将五脏神都打口里搬出来。穆太公再也想不到这个缘故。慌忙送他出门,居然领受那些奇香异味。正是:

鼻孔嗅将去,清风引出来。

自朝还至暮,胜坐七香台。

话说穆文光,心心念念要去从师学马吊,睁眼闭眼,四十张纸牌就摆在面前。可见少年人,志气最专,趋向最易得摇夺。进了学堂门,是一种学好的志气。出了学堂门,就有一种学不好的趋向。穆文光不知这纸牌是个吃人的老虎,多少倾家荡产的,在此道中消磨了岁月,低贱了人品,种起了祸患。我劝世上父兄,切不可向子弟面前说马吊是个雅戏。你看这穆文光,为着雅戏上,反做了半世的苦戏。我且讲穆太公,要送儿子进学堂,穆文光正正经经的说道:“父亲,不要孩儿读书成名,便在乡间,从那训蒙的略识几个字,也便罢了。若实在想后来发达,光耀祖宗,这却要在城内寻个名师良友,孩儿才习得上流。”太公欢喜道:“好儿子!你有这样大志气,也不枉父亲积德一世。我家祖宗都是白衣人,连童生也不曾出一个。日后不望中举人、中进士,但愿你中个秀才,便死也瞑目。”穆文光道:“父亲既肯成就孩儿,就封下贽见礼,孩儿好去收拾书箱行李,以便进城。”太公听说,呆了半晌,道:“凡事须从长算计。你方才说要进城。我问你,还是来家吃饭,是在城中吃饭?”穆文光道:“自然在城中吃饭。”太公道:“除非我移家在城中住,你才有饭吃哩。难道为你一人读书,叫我丢落新坑不成?”穆文光道:“这吃饭事小,不要父亲经心。娘舅曾说,一应供给,尽在他家。”太公啐道:“你还不晓得娘舅做人么?我父亲好端端一分人家,葬送在他手里。你又去缠他做甚?”穆文光道:“孩儿吃他家的饭,读自家的书,有甚么不便?”太公见儿子说得有理,遂暗自踌蹰。原来这老儿是极算小没主意的。想到儿子进城,吃现成饭,家中便少了一口,这样便宜事怎么不做?因封就一钱重的封儿,付与儿子去做贽礼,叫穆忠挑了书箱行李入城。穆文光便重到金有方家来,再不说起读书二字。

金有方又是邪路货,每日携他在马吊场中去。穆文光便悄悄将贽礼送与吊师。那吊师姓刘。绰号赛桑门,极会装身份,定要穆文光行师生礼。赛桑门先将龙子犹十三篇教穆文光读。谁知同堂弟子,晓得他是新坑穆家,又为苗舜格传说他坑上都用“齿爵堂”的斋匾,众弟子各各不足老师,说是收这等粪门生,玷辱门墙,又不好当面斥逐,只好等吊师进去,大家齐口讥讽。穆文光一心读马吊经,再不去招揽。

有两个牌友,明明嘲笑他道:“小穆,你家吃的是粪,穿的是粪,你满肚子都是粪了。只该拿马吊经,在粪坑上读,不要在这里薰坏了我们。”穆文光总是不理。还喜天性聪明,不上几日,把马吊经读得透熟。赛桑门又有一本《十三经注疏》,如张阁老直解一般,逐节逐段替他讲贯明白,穆文光也得其大概。赛桑门道:“我看你有志上进,可以传授心法。只是洗牌之干净,分牌之敏捷不错,出牌之变化奇幻,打牌之斟酌有方,留牌之审时度势,须要袖手在场中旁观,然后亲身在场中历练,自然一鸣惊人,冠军无疑矣!切不可半途而废,蹈为山九仞之辙。更不可见异而迁,萌鸿鹄将至之心。子其勉旃勉旃。”穆文光当下再拜受教。赛桑门因叫出自家兄弟来,要他领穆文光去看局。他这兄弟也是烈烈轰轰的名士,绰号“飞手夜叉”。众人因为他神于拈头,遂庆贺他这一个徽号。

穆文光跟他在场上,那飞手夜叉,移一张小凳子放在侧边,叫穆文光光坐着。只见四面的吊家,一个光着头,挂一串蜜蜡念珠在颈上,酒糟的面孔,年纪虽有三十多岁,却没得一根胡须,绰号叫做“吊太监”,这便是徐公子。一个凹眼睛,黑脸高鼻,连腮搭鬓,一团胡子的,绰号叫做吊判官,这人是逢百户。一个粗眉小眼,缩头缩颈,瘦削身体,挂一串金刚念珠在手上的,绰号“吊鬼”,这人是刘小四。一个赖麻子,浑身衣服龌龌龊龊的,绰号“吊花子”,这便是苗舜格。四家对垒,鏖战不已。飞手夜叉忽然叫住,道:“你们且住手,待我结一结帐,算一算筹码。”

原来吊太监大败,反是吊花子赢了。飞手夜叉道:“徐大爷输过七十千,该三十五两。这一串蜜蜡念珠只好准折。”苗舜格便要向徐公子颈上褪下来,徐公子大怒道:“你这花子奴才,我大爷抬举你同桌马吊,也就折福了。怎么轻易取我念珠?我却还要翻本,焉知输家不变做赢家么?”苗舜格见他使出公子性气,只得派桩再吊。

将近黄昏,飞手夜叉又来结帐。徐公子比前更输得多。苗舜格道:“大爷此番却没得说了。”徐公子道:“另日赌帐除还,你莫妄心想我的念珠。”苗舜格晓得他有几分赖局,想个主意,向他说道:“大爷要还帐,打甚么紧?只消举一举手,动一动口,便有元宝滚进袖里来。”徐公子见说话有些蹊跷,正要动问,苗舜格曳着他衣服,从外面悄语道:“有一桩事体商议,大爷发一注大财爻,在下也发一注小财爻。这些须赌帐,包管大爷不要拿出己赀来。”徐公子听得动火,捏着苗舜格的手,问道:“甚么发财事?”苗舜格道:“坐在横头看马吊的,他是新坑穆家,现今在乡下算第一家财主。”徐公子道:“我们打了连手,赢他何如?”苗舜格道:“这个小官人,还不曾当家,银钱是他老子掌管。”徐公子道:“这等没法儿算计他。”苗舜格道:“有法!有法!他家新坑上挂一个斋匾,却用得是大爷家牌坊上‘齿爵’两个字,这就有题目,好生发了。”徐公子道:“题目便有,请教生发之策。”苗舜格道:“进一状子在县里,道是欺悖圣旨,污秽先考。他可禁得起这两个大题目么?那时我去收场,不怕他不分一半家私送上大爷的门。”徐公子道:“好计策!好计策!明日就发兵。”苗舜格道:“还要商量,大爷不可性急。穆家的令舅,就是金有方。这金有方也曾骗过穆家,我们须通知了他才好。”徐公子道:“我绝早就看见金有方来了,不知他在那里马吊?”苗舜格道:“只在此处,待我寻来。”苗舜格去不多时,拉着金有方,聚在一处商议。大家计较停当,始散。正是:

豺虎食人,其机如神。

无辜受阱,有屈何伸。

话说穆太公好端端在家里,忽见一班无赖后生蜂拥进来,说道:“太公你年纪老大,怎么人也不认得?前日谷大官人来照顾你新坑,也是好意。为何就得罪他?如今要掘官坑,抢你的生意。我们道太公做人忠厚,大家劝阻,谷大官人说道:‘若要我不抢他生意,除非叫他的媳妇陪我睡一夜才罢。’”太公叫声:“气杀我也!”早跌倒地下。众人都慌忙跑出门去,崔氏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急走出来,见公公跌倒,忙扶公公进房。太公从此着了病,一连几日下不得床。崔氏着穆忠请小官人来家。穆文光晓得父亲病重,匆匆赶到义乡村,见太公话也说不出,像中风的模样,看着儿子只是掉泪,穆文光心上就如箭攒的,好不难过。向崔氏问起病的根由,崔氏也不晓得。穆文光道:“我们该斋一斋土地。”也顾不得钱钞,开了厢子,取出几两来,买些猪头三牲果品、酒肴,整治齐备,到黄昏时候,叫穆忠送到土地堂里。穆文光正跪着祷祝,忽见一人大喊进来,道:“祭神不如祭我。”穆忠看见,叫声:“不好!小官人快回避。”穆文光如飞的跑出来,喘定了,问穆忠道:“方才这是那一个?”穆忠道:“这个人凶多哩!他叫做谷树皮,小人几被他一顿打死。前日他要同我家做对头,如今现掘起一个丈余的深坑,抢我家生意。”穆文光道:“他不过是个恶人,难道是吃人的老虎?何必回避他?快转去。”穆忠道:“小官人去罢,我曾被他打怕了,死也是不去的。”穆文光道:“你这没用的奴才,待我独自去见他,可有本事打我?”说罢,便从旧路上望土地堂来,听得里面声气雄壮,也便有三分胆怯,立在黑地里窥望。他只见谷树皮将一桌祭物嚼得琅琅有声,又把一壶酒,揭开盖,一气尽灌下去。手里还提着那些吃不完的熟菜,大踏步走出土地堂来。

穆文光悄悄从后跟着,行了十数步,见谷树皮走进一个小屋里去。迟得半会,听得谷树皮叫喊。穆文光大着胆,也进这小屋来一看,还喜不敢深入,原来这屋里,就是谷树皮掘的官坑。不知他怎生跌在里面,东爬西爬,再爬不起来。穆文光得意道:“你这个恶人。神道也不怕,把祭物吃得燥脾,这粪味也叫你尝得饱满。”谷树皮钻起头来,哀求道:“神道爷爷,饶我残生罢。”穆文光道:“你还求活么?待我且替地方上除一个大害。”搬起一块大石头,觑得端正,照着谷树皮头上扑通的打去。可怜谷树皮头脑进裂,死于粪坑之内。穆文光见坑里不见动静,满意快活,跑回家来。在太公床面前,拍掌说道:“孩儿今日结果了一个恶人,闻得他叫谷树皮,将孩儿斋土地的祭品,抢来吃在肚里。想是触犯神道,自家竟跌在粪坑内。被孩儿一块石头送他做鬼了。”太公听说,呵呵大笑,爬下床来,扯着穆文光道:“好孝顺儿子!你小小人儿,倒会替父亲报复大仇。我的病原为谷树皮而起,今日既出了这口气,病也退了。”自此合家欢喜不尽。那知穆太公的心病虽然医好,那破财的病儿却从头害起。

一日,太公正步到门前来,不觉叹息道:“自谷树皮掘了官坑,我家生意便这样淡薄。命运不好,一至于此。”正盼望下顾新坑的,那知反盼望着两个穿青衣的公差。这公差一进门,便去摘下齿爵堂的斋匾,太公才要争论,早被一条铁索挂在颈项里,带着就走。太公道:“我犯着何罪?也待说出犯由来,小老儿好知道情节。兄们不须造次。”有一个公差道:“你要看牌么?犯的罪名好大哩!”太公又不识字,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看见铁索套在父亲颈上,没做理会。读那牌上,才明白是为僭用齿爵堂。徐公子是原告。公差又要拉太公出去。穆文光道:“诸兄从城中来,腹内也饿了,请在舍下便饭,好从容商议。”公差道:“这小官倒会说话,我们且吃了饭。”着摆出饭来,又没大肴大酒,太公又不舍得打发差钱,公差痛骂一场,把太公鹰拿燕捉的,出门去了。

穆文光哭哭啼啼,又不放心,随后跟进城来。向娘舅家去借救兵。只见金有方陪苗舜格坐着,穆文光说出父亲被告的原由,便哭个不了。金有方道:“外甥你且莫哭,我想个计较救你父亲则个……”因对苗舜格道:“吾兄与老徐相厚,烦出来分解一番,只认推看薄面。”苗舜格道:“老徐性极惫懒,最难讲话,如今且去通一通线索,再做主意。”苗舜格假意转一转身,就来回复道:“小弟会着老徐,再三劝解一通。他的题目拿得正大。这件事,我想只有两个门路:不是拼着屁股同他打官司,就是拿出银子向他挽回。”金有方道:“敝姊丈,未必舍得银子,只好拼着屁股去捱官司罢了。”穆文光道:“娘舅说那里话?银子是挣得来的,父母遗体可好损伤得?”苗舜格道:“既要如此,也须通知你令尊。”

穆文光正牵挂父亲不知作何下落,遂同了金有方、苗舜格到县前来。寻到差人家里,见穆太公锁在门柱上,两眼流着泪,穆文光抱头大哭。

原来差人都是预先讲通,故意难为乡下财主的。金有方假怒道:“谁不晓得我老金的亲眷,这等放肆无礼!”走出一个差人来,连连赔礼,把铁索解下。穆太公此时就像脱离了地狱、升到天堂的模样,异常感激金有方。金有方道:“你不要谢我,且去央求苗兄要紧。这苗兄与徐公子相厚,方才我已曾着他去讨口气,你问他便知道了。”苗舜格道:“老丈这斋匾,是那个胡乱题的?徐公子道是齿爵牌坊原是圣旨赐造,如今僭用圣旨,就该问个罪名。况又污秽他先考,这情罪非同小可。”金有方道:“苗兄,你莫说利害话,只是想个解救法儿出来。”苗舜格道:“要解救法儿,除非送他轮千银子。”金有方道:“你将银子看得这等容易?”苗舜格道:“这场官司他告得有理。且是徐公子年家故旧又多,官官相护,令姊丈少不得破家吃苦。”穆太公恐怕决撒了,忙叮嘱道:“老舅调停一个主意,我竭力去完局罢了。”金有方道:“这事弄到后边,千金还费不出。依我预先处分,也得五百金送徐公子,一百金送县里销状,太少了也成不得。”穆太公道:“把我拘锁在此,也没处措置。必须自家回去,卖田卖产,才好设法。”金有方道:“这个容易。”随即分付了差人。

太公同着儿子回家,只得将零星熬苦熬淡、积分积厘的银子拿出来。自家为前次锁怕了,不敢进城,便交付与儿子,叫他托金大舅把官司收拾干净,一总酬谢。

穆文光领着父命,一面私自筹画道:“银子分付送五百两与徐家,难道是少欠他的,定要五百足数?我且私取下百金,做马吊本钱,好赢那徐公子的过来,也替父亲争口气。”遂将销状的一封银子藏在腰里。见了金有方道:“我家爹爹致意娘舅,说是拮据,只凑得五百金,千万借重娘舅布置。”金有方道:“那一百金销状的,是断断少不得。”穆文光道:“徐公子处,送他四百金,便可挪移出一百来。”金有方道:“待我央苗舜格送去,受与不受,再做区处。”金有方拿了银子出门,会同苗舜格,到徐公子家每人分一百金。徐公子得了三百,拿个帖子去销状。金有方回家说道:“事体虽然妥当,费我一片心机,你父亲也未必晓得。”穆文光道:“爹爹原说要来酬谢的。”金有方道:“至亲骨肉,要甚酬谢?”穆文光见官司结局,欢喜不尽,摇摆到马吊馆来,向飞手夜叉说道:“我要向场中马吊一回,若是赢了,好孝顺师叔的。”飞手夜叉道:“你才初入门,只好小吊吧。”穆文光道:“大输大赢,还有些趣味。小吊便赢了,也没多光景。”飞手夜叉道:“你有多少来历?就想大吊。”穆文光在腰间取出那百两一封来。飞手夜叉看见了,道:“徐公子正寻人大吊,为少脚数,你凑一脚,是极好的。只输后不要懊悔。”穆文光道:“那懊悔的人,也不算一个汉子。”飞手夜叉便引他在着内里楼上,只见徐公子、苗舜格、冯百户先在上面。飞手夜叉道:“我送一脚来补数了。”徐公子晓得是穆小官,也不言语,大家派定坐位,拈桩洗牌。

穆文光第一次上场,红张倒不脱手,一连起了无数色样,偏是斗得聪明,把三家筹码卷得干干净净。飞手夜叉在旁边称赞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家兄教出来的门生,自然不同。”众人道:“暴学三年赢,他后来有得输哩!”飞手夜叉见穆文光赢得多了,忙在桌下踢上几脚,叫他歇场。穆文光乖觉。到他做桩,便住手道:“小弟初学马吊,今日要得个采头,且结了帐再吊何如?”飞手夜叉又道:“说得有理。”众人还不肯放牌,见头家做主,遂静听结帐。

原来穆文光是大赢家,徐公子输去一百五十两。苗舜格所得的百金,手也不曾热,依旧送还穆文光。穆文光对飞手夜叉道:“这两家的现物我都收下,那冯爷欠的送与师叔罢。”说罢,拿着银子跑下楼去。徐公子与苗舜格面面厮觑,只好肚里叫苦。正是:

闻道岂争前后,当场还较输赢。

攫金不持寸铁,但将纸骨为兵。

话说金有方听得外甥赢了二百多金到手,意思要骗来入己,假作老成,说道:“我少年人,切不可入赌场。今日偶然得胜,只算侥幸。若贪恋在马吊上,不独赢来的要送还人,连本钱也不可保。你将财折放在我身边,为你生些利息。我晓得你令尊一文钱舍不得与你的。你难道房屋里不要动用么?闲时在我处零碎支取,后来依旧交还你本钱何如?”穆文光正暗自打算,只见穆忠来讨信,穆文光道:“你来得极好。”便将自家落下与赢来的凑成三百两,打做一包,其余还放在腰里,向穆忠说道:“这银子须交明太公,官司俱已清洁,不必忧虑。”穆忠答应一声便往外就走。金有方黑眼睛见了白银子,恨不得从空夺去。又见穆文光不上他的钓竿,又羞又恼。早是苗舜格撞进来,说是徐公子要复帐,一直拖着穆文光到马吊馆来。

穆文光道:“明日也好马吊,何苦今夜磨油磨烛,费精费神么?”徐公子怒道:“你这龟臭小畜生,不知高低,我作成你这许多银子,便再吊三日三夜也不要紧,便这等拿班作势,恼动我性子,教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吃点苦头!”穆文光道:“你这个性子,便是你的儿子、孙子也不依着你,我又不是你奴才,犯不着打巴掌。”徐公子道:“你这才出世的小牛精也挺触老夫了。你还不晓得□这□处日牵了你家老牛精来,一齐敲个臭死,才知我手段哩!”穆文光见伤了父亲,不觉大怒道:“谁是牛精?你这不知人事的才真是牛精!”徐公子隔着桌子,伸手打来,穆文光披头散发,走了出去。苗舜格道:“这一二天原不该同他认真顶撞着。”金有方进来的工夫,飞手夜叉道:“你们现有四人,何不吊牌?”众人叫声有理,各各按定坛场,果然吊得有兴。正是:

此标夺锦,彼庆散花,没名分公孙对坐,有情义夫妇圆栾。旁家才贺顺风旗,谁人又斗香炉脚。说不尽平分天地,羡得杀小大比肩,莫言雅戏不参禅,试看人心争浑素。

话说徐公子正斗出一个色样来,忙把底牌捏在手里,高声喊道:“且算完色样,再看冲。”忽然哎哟一声,蹲倒地下。众人不知道为甚缘故。争来扶他,只见衣衫染的一片尽是鲜血,个个惊喊起来。旁边一个人叫道:“杀死这奴才,我去偿命,你们不要着急。”众人看时,原来是穆文光。齐声喝道:“不要走了凶身。”疾忙上前拿住。又搜出一把小解手刀来,刀口上都是血。金有方道:“他与你有甚冤仇,悄地拿刀害他性命?”穆文光道:“说起冤仇来,我与他不共戴天哩!”金有方道:“他又不曾杀你父亲,甚么叫做不共戴天?”穆文光道:“他设计骗我父亲,比杀人的心肠还狠。”金有方道:“你却是为马吊角口起,讲不得这句话。”穆文光又要去夺刀,气忿忿的道:“我倒干净结果了这奴才罢。”还不曾说完,早赶进一伙人来,把穆文光锁了出去。

金有方跟在后面,才晓得是徐衙里亲戚、仆从击了县门上鼓,差人来捉的。那知县听得人命重情,忙坐堂审事。差人跪上去禀道:“凶身捉到了。”知县问道:“你黑夜持刀杀人,难道不惧王法么?”穆文光道:“童生读书识字,怎么不惧王法?只为报仇念重,不得不然。”知县骂道:“亏你读书识字的童生,轻易便想杀人。”忙抽签要打,穆文光道:“宗师老爷,不必责罚童生,若是徐公子果然身死,童生情愿偿命。”知县问徐家抱告,道:“你主人可曾杀死?”抱告道:“主人将死,如今又救活了。”知县道:“既经救活,还定不得他罪名,且收监伺候。”遂退了堂。金有方见外甥不曾受累,才放下心。那些公人赶着金有方要钱,金有方只得应承了。

次日清晨,到穆太公家报信。可怜那太公,闻知儿子下监,哭天哭地,几乎哭死过去。金有方道:“凡事要拿出主意来,一味蛮哭,儿子可是哭得出监的?”太公才止了哭声,里面媳妇又重新接腔换调的哭起来。金有方道:“老姊丈分付媳妇莫哭,你快取百十两银子,同我进城,先要买好禁子,使你令郎在监便不吃亏。”穆太公随即取了银两,同金有方入城。

到得县门前来,寻着禁子,送了一份见面礼,便引着太公到监中来,父子抱头大哭。只见堂上来提穆文光重审,太公随后跟着。将到仪门边,内里一个差人喊道:“犯人穆文光依旧收监。”禁子只得又带转来。穆太公问道:“怎么今日不审?”差人道:“新官到了要交盘哩!没工夫审事。”金有方附耳对太公道:“这是你儿子好机会,我们且回家去罢。”太公遂住在金有方家,每日往监中看儿子。后来打听得新官行香之后,便坐堂放告,太公央金有方写了一张状子,当堂叫喊,知县看完状子,就抽签要徐某验伤,一面监里提出穆文光来审。知县见了穆文光年纪尚小,人材也生得倜傥,便有一分怜悯之心,因盘问道:“你为何误伤徐某?”穆文光跪上去道:“童生是为父报仇,不是误伤。”知县指着穆太公道:“既不是误伤,你这老儿便不该来告谎状。”穆太公唬得上下牙齿捉对儿打交,一句也回答不出。知县见这个光景,晓得他是良善人,遂不去苛求。又见穆文光挺身肯认为父报仇,分明是个有血性的汉子。遂开一条生路,道:“穆文光,你既称童生,毕竟会做文字,本县这边出一个题目,若是做得好,便宽宥你的罪名。做得不好,先革退你的童生,然后重处。”穆文光忻然道:“请宗师老爷命题。”知县道:“题目就是‘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又叫门子取纸、墨、笔、砚与他。穆文光摊开纸,濡墨吮毫,全不构思,霎时就完篇。

太公初见知县要儿子做文章,只道是难事,出了一身冷汗,暗地喊灵感观世音,助他的文思。忽然见儿子做完,便道:“祖宗有幸,虚空神灵保佑。”两只眼的溜溜望着那文章送到知县公案上,又望着知县不住点头。

原来这知县姓孔,原是甲科出身,初离书本,便历仕途。他那一种酸腔还不曾脱尽,生性只喜欢八股。看到穆文光文章中间有一联道:“子产刑书,岂为无辜而设。汤王法网,还因减罪而开。”拍案称赞道:“奇才!奇才!”正叹赏间,忽然差人来禀道:“徐某被伤肋下,因贴上膏药冒不得风,不曾拿到,带得家属在此。”知县道:“既不曾死,也不便叫穆文光偿命。”遂叫去了刑具。徐家抱告禀道:“穆某持刀杀家主,现有凶器。若纵放他,便要逃走。还求老爷收监。”知县骂道:“谁教你这奴才开口?若是你主子果然被伤而死,我少不得拿他来抵偿。”又问穆文光道:“你因何事报仇?可据实讲上来。”穆文光道:“童生的父亲原不识字,误用徐某牌坊上‘齿爵’二字做堂名,徐某告了父亲,吓诈银五百两。童生气不愤,所以持刀去杀他。”知县道:“你在何处杀他的?”穆文光道:“是在赌钱场上。”知县大怒道:“本县正要捉赌贩,你可报上名字来。”穆文光恐怕累了师叔与娘舅,只报出苗舜格来。知县忙出朱签,叫捉苗舜格。不一时,捉到了,迎风就打四十板。又取一面大枷,分付轮流枷在四门以儆示通衢。又对穆文光说道:“本县怜你是读书人,从宽免责。但看你文章,自然是功名中人,今府县已录过童生,你可回家读书。俟宗师按临,本县亲自送你去应试。”穆文光父子磕头拜谢而去。

过了月余,值宗师按临湖州,知县果然送他去考,发案之时,高高第一名进学。报到义乡村,太公如在云雾中的一般,看得秀才不知是多大前程。将那进学的报单,直挂在大门上。自家居然是老封君,脱去酱汁白布衫,买了一件月白袖直裰,替身体增光辉。除去瓜棱矮综帽,做了一顶华阳巾儿,替头皮改门面,乔模乔样,送儿子去谢考。正到宗师衙门前,听得众人说:“宗师递革行劣生员。”都拥挤着来看,只见里面走出三个突头裸体的前任生员来,内里恰有金有方。穆太公不知甚么叫做递革,上前一把扯住道:“老舅,你衣冠也没有,成甚体统?亏你还在这大衙门出入。”金有方受这穆太公不明白道理的羞辱,掩面飞跑了去。穆文光道:“娘舅革去秀才,父亲不去安慰他,反去嘲笑他,日后自然怀恨。”太公道:“我实在不晓得,又不犯着他行止,怎便怀恨?”说罢,穆文光同着一班新进,谢了宗师。又独自走去拜谢孔知县提拔之恩。孔知县也道自家有眼力,遂认做师生往来。

以后穆文光养的儿子,也读书进学,倒成了一个书乡人家。至今还称做新坑穆家,可见穆太公亏着新坑致富,穆文光亏着报仇成名,父子倒算得两个白屋发迹的豪杰。

兰花梦奇传

——〔清〕吟梅山人著

《兰花梦奇传》序

前人每谓扶舆清淑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殆有所激而云然耶?窃怪叔季之世,须眉所为,不啻巾帼,傥亦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阴阳颠倒,有如是耶!吟梅山人撰《兰花梦奇传》,离奇变幻,信笔诙谐,草创均出心裁,花样全翻旧谱,可以资谈柄,可以遣睡魔。而前人有激而云之旨,即寓乎其中。有识者均能辨之,或无俟鄙人之赘论也。兹因麈尘山人以序属,爰题数语,弁之简端。

光绪御极三十一载乙巳元旦日

烟波散人题于沪江窗明几净斋

第一回

小才女家学绍书香

老学士文心沉渭水

词曰:

男子赋形最浊,女儿得气偏清。红闺佳丽秉纯阴,秀气多教占尽。

崇嘏连科及第,木兰代父从军。一文一武实超群,千古流传名姓。

调寄《西江月》

从来天地绮丽之气,名花美女,分而有之。红闺佳丽,质秉纯阴,性含至静,聪明智慧,往往胜过男人。所以词上说男子重浊,女儿纯清。贾宝玉道得好:“男子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足见女胜于男,昭然不爽。至于椒花献颂,柳絮吟诗,那些曹大家、贾若兰等人,我也记不清楚。单看这词上一文一武,留名千古,又有那个男人及得他?看官莫谓他两个,就空前绝后,听我说个奇女子,文武全才,尤为出色。我非但说一个,还要说两个,竟是一个克绍书香,一个守成家业,不但生同斯世,而且萃于一门。

朝中有个内阁学士,姓松名晋,号叫仲康。原籍钱塘江人,是个世家,七代簪缨,祖孙宰相,兄弟督抚,父子都堂,叔侄鼎甲,家财千万,自不必说。这位松学士,家世本是经章学术,十九岁就登第,入了词林。有一位乃兄,也曾中过举人,十余岁就去世了。到了松学士,已是三代单传。夫人李氏,亦是巨族之女,兄弟荣书、麟书,皆为显宦。生下了二子二女,长女宝林,长子松筠,是夫人生的;次女宝珠,次子松蕃,是妾所生。宝珠生时,松公梦人送他一枝兰花,只道是个儿子,逢人夸张,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儿!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庆,他就将错就错,告诉人生了儿子。皆因望子心殷,不过聊以自慰,徒做个热闹生日。后来虽然有了儿子,松公仍不能说破。宝珠五岁就请了先生,同姐姐上学。两个姿色聪明,俱皆绝世,几年之中,文章盖世,学问惊人。松公见儿子尚小,就把他作为儿子抚养,不许裹脚梳头,依然男妆束,除了几个亲人之外,一概不知,都叫他做大少爷。

光阴易过,宝林十四岁,就不进书房,松公将内外总帐叫他一人管理。宝珠十三岁,与两个幼弟仍在馆中诵读。也是事有定数,松公忽发狂念,见内侄李文翰附大兴籍考试,暗想自己的虽是假儿子,何不也去观观场?就替他取名松俊,号秀卿,遂一同报名进去。他两个本是聪明宿才,俱皆高标出来。八月乡试,又是文星照命,文翰中在二十九名,宝珠倒高高的中了一名经魁!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有宝珠心中不快,只是何故?他今年也有十多岁,知识已开,想自家是个女身,如何了局?每常凭花独坐,对月自伤。他做房在夫人套间里,两进前三间做书房,后三间两厢作卧房,收拾得富丽辉煌,与绣房香闺,一般无二。有两个丫鬟,叫做紫云、绿云。紫云与他同岁,还大两个月,绿云小两岁。紫云姿容美丽,性格聪明,能知宝珠各事之意,私对宝珠道:“小姐今年岁数不小,虽说中了举人,究竟有个叶落归根。老爷、太太俱不想到此,只图眼前热闹,不顾小姐日后终身。就如大小姐,现在与李少爷结亲下礼,何等风光!小姐又不好自说心事,依我看来,不如先将脚裹好,日后要改妆,也就容易。不然,再过两年,一双整脚,就是吃亏,也裹不下来。”宝珠道:“就是裹脚,我也不便说。”紫云笑道:“裹脚何必告诉人?我替小姐裹就是了。只是靴子里衬些棉絮,就好走路。但裹的时候,要忍些疼痛呢!”从此紫云就替宝珠裹脚,正正裹了一年,也亏忍疼得起,竟裹小了,虽有五寸长,竟然端正。日间在外,仍是男妆,晚间回房,方改女妆。他姐姐素性严厉异常,妹子兄弟以及家中奴仆,无不怕他,所以帐目等件,笔笔分清,谁敢欺心!宝珠见两个兄弟已过十岁,要将改妆之意露在姐姐面前,一者惧怕,不敢启齿;二者害臊,不便开言。

且说松学士内有女儿理事,外有假儿子应酬,倒也有趣。春闱点了副总裁,女婿儿子,遵例回避。及自出闱之后,松公受了风寒辛苦,病了几天,就去世了。可怜松学士五十二岁,百万家财,一身荣贵,化一场春梦。家内妻子儿女,哭泣不休,还亏有个假儿子治丧,宝林内理调处,井井有法,更有李公父子,也来相助。宝珠作为长子,承继大房,服制只有一年。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有个举人儿子,也就冷淡了。宝珠见家中无人,父亲去世,改妆之事,则弄得欲罢不能。月下灯前,常常堕泪,一则思念父亲,二则感叹自己,三则家资无数,兄弟又小,虽有姐姐精明,总之是个女流,不能服众,倒弄得心里千回百转,就借着父亲的灵床,哭自家的苦气。宝林最是留心,久已窥见妹妹之意,晚间无事,常到套间里来劝他,说:“父亲已死,两个兄弟太小,外事在你,内事在我,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你须念父母之恩,代领小兄弟成人。而且家财又大,外面生理虽有,我总理大权,究竟是个女儿家,人不怕事。你如今是个举人,可以交接官场,书香仍然不断,人就不敢弄鬼子。”姊妹们谈到伤心之处,不免也相抱痛哭。宝林又道:“我劝你明年除了降服,恩科还要会试,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候兄弟长成,你也不过十八九岁,我自然同母亲说,总叫你得所罢了。”二人复又抱哭。夫人知道,格外关心,有时也劝他们两句,无如愁人说与愁人,转增一番伤感。

松公七中,免不得开丧受吊,百官上祭,也还成个局面。他家做官多年,就外边立了坟墓,离城不远。宝珠领了两个兄弟,将父亲安葬好了,回家守制,足迹不出门外,只在家内同姐姐料理些家务,连房屋也整理一番。松府住宅甚大,本是他祖太爷的相府,八字门墙,门楼里面,鼎甲扁额,以及尚书宰相、翰詹科道的扁额,不计其数。进仪门一条甬道,一眼无际,厢房两边甚多,上面就是大厅,过穿堂、二厅、三厅,住宅七进,后楼花园,中间明巷,左边住宅,是住厅、大厅、二厅、花厅、船房、书房;右边还有两个住宅,前面轿房、马房等屋,俱在其内,外有厨房。松公在日,帐房在右边宅子,松筠兄弟书房在左首照厅上。宝林商议更章,将书房移在船室内,帐房移在照厅上,右首空下来的宅子,着各执事家人分住。中间正宅第一进住宅,作为内帐房,第二进,两个小公子对房居住,夫人仍居第三进,宝林在第四进。对房里排列些砚台笔墨、大小帐簿等件,自己的卧房内外,收拾得十分精致,床帐被褥、桌椅器用,华美异常,真是香闺似海,金屋藏娇。有两个贴身女环,一名采云,一名彩霞,是宝林的心腹,小帐目等情,彩云等多可作主,所以他的侍儿格外有权,人都怕他几分。后进宅子,是姨娘领的奴仆居住。后楼锁断,着家人带火器弓矢在上面防夜。当日松公还请了两教习来保家,也就住在楼上。宝珠仍在夫人内房,由厢房六扇小格子进去,方方的一小间,有四扇白粉屏风,天井内回廊曲槛,亚字栏杆,上三间一带玻璃窗格,陈设精雅,当中挂一幅《汉宫春晓》,左右有一副盘龙金笺,对联是墨卿的大笔:

桂子秋风天上,

杏花春雨江南。

两边都有短栏隔开,左一间排列许多书橱,以及各样花卉盆景;右一间笔砚琴书,布置楚楚。上面一带书架,列成门户,中间屏风反隔断了。由右首书架暗门转进去,就是里间厢房,对面也是一重书架,当中嵌一面穿衣大镜,有西洋关捩。推开来就到三间内房,外面皆用玻璃环绕的。挂窗上首,宝珠隔着卧房,右首厂着一排紫檀椅子,有张大炕,几席华美。炕后有个小房,乃紫云、绿云做卧室,挂一个中堂,是个墨笔洛神。香几桌上,周彝鼎器,匙筋炉瓶,西洋钟表,无不备具。桌椅杌凳,花梨紫檀,垫褥帔围,云锦顾绣,一带书橱衣架,排列俨然,一个精工落地。房里面一张玻璃大床,帐幔被褥,锦绣妆成,金钩金铃,各件俱备。两边红须有数尺多长,灿烂辉煌,似一片云锦。壁上四幅群仙高会图,洋镜挂屏,布满窗前,一张长大理石桌,排设工雅。厢房里镜箧珠箔,金翠辉煌。在玻璃内看天井里,有各色花草,兰蕙最多。此处房子,宝珠取其紧慎,一时改个女妆,没得闲人看见。只有大小姐时常进来,连夫人、姨娘,无事总不到的,两个小公子,更不敢擅入。此刻宝林、宝珠姊妹,商量要事,皆在其内。

且说宝林、宝珠二人,本非同胞姊妹,性情自然各别,一般总是国色的面貌,更有不同,宝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子,长长的脸长,春山横黛,秋水含情,杏靥桃腮,柳腰莲步,犹如海棠带雨,杨柳迎风,软温温无限丰韵,娇滴滴的一团俊俏,且有一种异人之处,满身兰花香气,醉魄销魂,到了暖天,淌出汗来,格外芬芳竞体,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论他的性情,聪明不露,宠辱无惊,奸猾非常,权变已极。到底是个女子,又在髫年,未免失之柔弱,将来阅历下来,自然也要好些,不然后来那番功业,也干不来。宝林则又不然,生得花容月貌,腰细身长,宜喜宜嗔,似羞似怒,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生小娇痴已惯,且好的是洁净,美的是风流,敢作敢为,有才有智,出言爽快,作事刚方,家内人怕他,自不必说,就是各业的老年管理,见他也是服服贴贴,不敢仰视。他行事说话,也处处服人,人亦不敢弄鬼欺他,就欺他亦欺不过去。虽是个小女孩子,比历练老到的人,还要精明百倍呢!至于那算法小技,尤为精工入神,所以他如今掌家,百事振作,倒比松公在日,反有些头绪起来。

转眼之间,一年已过,却好去年有个闰月,宝珠二月初旬已起了服。一日,李文翰同了一个年家之子到来,这人姓许名翰章,号文卿,是新科亚元,生得风流出众,矜贵不凡,齿白唇红,神清骨重,好比潘安再世,宋玉重生。再论胸中才学,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同墨卿比较起来,品貌文章,真是一对,还觉稍胜半筹。他父亲也是朝臣,与松府本是世交,与宝珠又是同案,前次也曾会过,如今同墨卿来约宝珠,一齐去会试。不知宝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松小姐钦点探花郎

佳公子共作寻香客

话说李、许二位,来约会试,宝珠不便推辞,只得收拾,同他们进场。三场完毕,彼此看了文章,果然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互相赞叹。到了放榜的日期,李文翰中了会元,许翰章、松俊皆五十名之内,两人又是同门。三家新贵,喜不可言。转瞬殿试,一个个笔花墨彩,铁画银钩,金门万言,许翰章竟大魁天下,榜眼是个姓桂的,镶黄旗人,宝珠探花及第,墨卿二甲第一,是个传胪。琼林赴宴,雁塔题名,好不有兴!

松府夫人见儿子、女婿,皆点鼎甲,欢喜非常,究竟有些美中不足,却把个假儿子,当为珍宝看待。大凡仕途,最是势利,人见松家中了探花,又是十五岁的小孩子,将来未可限量,那个不来恭维?与松公在日,仍然一样热闹,更觉新鲜些。宝珠授了职,就在翰林院供职走动。

日复一日,到了冬末春初,忽然星变异常,皇上下诏:文武百官,皆许进言。松俊呈言二十余条,缕晰详明,有关政治。圣心大悦,召宝珠便殿见驾。宝珠乃是个柔弱的女子,来至殿前跪下,不觉羞羞涩涩,满面的飞红。皇上见他年纪太小,面目娇羞,又怜又爱,只道他害怕,和着颜色安慰他道:“孩子,你不须惧怕。好好儿奏答,自有恩典到你。”宝珠一条条奏明,果然才识兼优,机宜悉中。奉旨:松俊年纪虽轻,经术甚足,且家学渊源,可胜封宪之任。其父原任内阁学士松晋,亦当简赏,以示朕慎重人材之至意。外翰林院修撰许翰章、庶吉士李文翰,言多可采,着一体加恩。钦此。发下内阁来,松俊掌河南道监察御史,赏加三品卿衔,巡视南城,其父松晋,追赠尚书。许翰章授侍读学士,李文翰升右庶子。宝珠心中也觉得意,夫人道:“人家儿子,替祖增光,你这个女儿,胜过儿子十倍了。你父亲有知,亦当欣慰,真不枉他这番做作,倒合着一句《长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宝珠本来温和得体,喜怒不形,朝中大臣,皆爱其聪明美丽,个个与他往来,每以一亲香泽为荣,一见颜色为幸。一日,春风和暖,李荣书来看姐姐,宝珠陪他闲谈,见仆妇手里取了一封全帖进来,说:“门上来回,家乡有人来,是本家少爷。”宝珠接来一看,叫做依仁,送与母亲。夫人道:“远房本家,是个当刑名的,你父亲在日,还代他荐过事的,你就出去见见。”宝珠吩咐仆妇:“你去叫门上引他东边二厅上见罢!”仆妇答应去了。李公见有人来,也就起身。宝珠送过舅舅,就到二厅上来,一眼瞧见依仁,面目颇为奸猾,衣服不甚时新,约有三十岁年纪,只得上前相见。依仁见宝珠出来,细细一看,见他还是个小孩子妆束,华美异常,耳朵上穿了四个环眼,带了一对金秋叶,一对小金圈,珠神玉貌,比美人还标致几分,遂满脸推下笑来,抢步上前,半揖半叩的跪将下去,宝珠还礼不迭。二人见过礼,依仁要进去见婶母,宝珠引他由明巷入内。依仁一路走着,暗暗羡慕:好一处房子!我浙江抚院衙门,总不及这样宏壮富丽。到里边,宝珠请夫人出堂,依仁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说:“家母甚为挂念,命小侄特来请安。”夫人也问了他母亲好,就对宝珠道:“请大哥外边坐罢,就在东厅耳房里住下。”宝珠答应,依仁谢了,随宝珠到东厅坐下,家人送茶,二人寒暄几句,依仁道:“叩日期,年底就该到了,因路上雨雪阻住,所以迟了一个月。”宝珠道:“去年雨雪,本来太多。”依仁道:“在家闻得叔父天去,甚是伤感。后来又看题名录,知吾弟高发,不胜欣喜,真是家门有幸!我们族下谁不沾光?愚兄连年失馆,就是谋事,也容易些,此番来京,全仗贤弟栽培!”宝珠谦了几句。到有一桌洗尘的酒席,宝珠叫出两个兄弟来一同陪着。依仁总是一团的恭维,哄得两个小公子颇为欢喜他。席散,宝珠吩咐家人几句话,辞了依仁,领着兄弟入内。依仁叫小使在房铺设床帐,从此就在府中安息住下了。

再说李、许二公子,与宝珠原是至交友好,还有二三个同年,时常来往,依仁都见过了。他见两个公子风流富贵,刻刻巴结。两个公子,与他虽非同调,觉得此人无甚可厌,不过一时拿他取取笑。他有时也将些风月之事,引诱他们。宝珠是个女子,本不动心;李、许二位,说得甚为投机,津津有味。那天饭后,李、许到来,他两上是来惯的,不消门上传报,直走进花厅坐下,适值宝珠在内濯足,才扎缚停当,愁眉泪眼的,用手握住金莲,坐在炕上不肯出去。依仁赶忙来陪,说道:“南小街新来一家,有三个姑娘,我昨日同人去过一次,排场甚大,是扬州来的,有个月卿最小,更比两个姐姐美貌。诸君有兴,何不同去走走?”文卿被他说动了火,即刻要走,墨卿道:“且等秀卿出来,再为商酌。大约这位道学先生,还未必从权。”文卿道:“此事在我,不怕不去!”依仁道:“舍弟前千万别说我的意思!”正说着,宝珠慢慢踱进厅来。各人笑面相迎,起身让坐。墨卿道:“秀卿如此游移,在房中梳头还是裹脚?累我们久候,是要罚你的。”文卿笑道:“罚你一台花酒!”宝珠道:“弟从来不惯风月,诸兄莫作此想。在我家小酌,倒可奉陪。”文卿道:“你就算个姑娘,陪陪我们,比那残花败柳好多着呢!”宝珠见他两个说话,不象意思,忙用话支吾开了。文卿道:“前天南边来了一位画士,住在南小街,本领笔法颇佳,舍亲荐在我处,今日正要去会他,秀卿专爱此道,何不同去一游?”大家道:“好!一同去无疑。”就要起身。宝珠道:“车还没有伺候,倒走了么?”墨卿道:“我们来未坐车,是走来的。你到底还是姑娘家怕见人?还是脚疼不好走?我看你明日,放外任,作封疆,怎么好?”宝珠笑道:“奇谈!做封疆不是当塘汛,你瞧见那个做封疆要跑路的?”依仁道:“舍弟并无他意,恐怕失了官体,所以孔圣人当日说: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众人大笑。宝珠道:“我真不能走,我腿脚上常患湿气。”文卿笑道:“裹紧了,放松些就好的。”墨卿道:“你看春光明媚,大地皆成文章,只当踏青的,我们扶着你走,好在没有多路。”宝珠尚在迟疑,文卿焦躁道:“秀卿好象深闺处女,真有屏角窥人之态。”扯住宝珠就走。宝珠无奈,只得也带了两名小书童出门,缓步而行。

不多一刻,已到南小街,依仁指了门,书童去敲了几下,里面答应,出来一个小女使,认得依仁是昨日来过的,笑道:“松老爷来了。”宝珠问;“他如何认识你?”问了两遍,依仁笑而不言。宝珠心知奇异,也就不问了。小环把众人打量一番,就满面添花,让众人进去,请房里坐下。房中洁净清雅,壁上贴多少斗方诗句,有副对子:

翠楼妆罢春停绣,红袖添香夜校书。

宝珠明白是个妓家,口内不言,心中是知道依仁引诱。有人将门帘放下,送进茶来,忽闻一阵笑声,进来三个美人,时新妆束,也还觉得可人。见过众人,道:“还没问少爷们贵姓?”众人还未开言,依仁忙答道:“此位许少爷,是尚书的公子;这位李少爷,是侍郎的公子,就是我妹丈;那边坐的是我舍弟,新升的都老爷,皆是同科鼎甲。”三人也问了三个的芳名,亦是依仁代答,长翠红,次玉柳,三月卿。三人见三个阔少爷,格外巴结,待依仁也就好了许多,很为亲热。宝珠笑道:“文卿如今真会撒谎,不是令亲做画工,倒是家兄做牵头。”说得众人大笑。文卿笑道:“谁叫你出来迟了?原说罚你一台花酒,令兄怕人把你作姑娘,故牵你到此。若说明白了,你肯来吗?”依仁道:“我替舍弟作东,奉陪诸位。”墨卿道:“何能扰你?我比他两人僭长一二年,从我吃起,明日是他,后日是他,可好么?”依仁大乐道:“老妹丈调处得极妙。他们姊妹三个,配你三位少爷,刚刚却好。”墨卿道:“叫你一人坐隅,如何是好?”宝珠道:“派我一个让与家兄罢。”依仁道:“岂有此理!他见你们少年富贵,怎肯有心于我?况你们是新贵阔少,我是个区区幕宾,自然要吃些亏。”说着,自己先笑,于是拉过翠红来,送到墨卿怀里,又将玉柳,送与文卿,月卿送与宝珠。

少刻,炕上开了烟灯,轮流吸了几口。月卿就去上了一口烟,笑向宝珠道:“都老爷吸烟。”宝珠道:“欠学。”墨卿道:“你太欠学了,难道一口吸不得?连当日圣人也吸烟,不过不上瘾罢了。”宝珠道:“笑话!”墨卿道:“你没有念过书吗?可记得‘二三子以为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不吸烟,这些门人就疑他有瘾么?”众人大笑。宝珠吸了两口,文卿笑道:“墨卿讲解,也同松老大不可徒行差不多,你们两位都用古人化。”墨卿道:“搁起你那贫嘴!”大家又笑说一会。依仁道:“我们要吃酒,就早些罢,舍弟还要回去巡夜呢。”于是排开桌子,大家让依仁坐了首席,对面李、许二位,上首宝珠、月卿,下首翠红、玉柳,三姊妹送酒。饮了一会,又来了一回拳,唱了几支曲子。玉柳道:“我出个令罢。今年二月十五,是个望日,月色团圆,月卿妹子又与都老爷团圆,就用月字飞觞吃杯酒,好不好?”墨卿道:“难道我们不是团圆么?”依仁道:“妹丈同他团圆,文卿先生要恼呢?”文卿道:“我倒不恼,你们弟兄只怕要告他停妻娶妾呢!”玉柳道:“我先起句:二十四桥明月夜。松大老爷吃酒。”送上一杯。文卿道:“你一总吃罢!梵王殿前月轮高。”墨卿道:“这些句子,是你最爱的。”文卿笑了一笑。依仁道:“好!我吃酒,不怕你们捉弄!墨卿道:“吾兄既爱吃酒,一发借重了。”说道:“一帘凉月夜横琴。”依仁道:“很好!愈多愈妙!”三杯吃下,笑向月卿道:“贤弟妇,怎么样!”倒把宝珠脸羞红了,月卿怡然自若,笑道:“我也得罪大老爷罢,我是:风清月朗夜深时。”依仁对宝珠道:“一客不烦二主,外人尚且如此,一家人敢不效劳?快说,我并起来喝,才爽快呢!”宝珠笑而不言。文卿道:“难得他的好意,你就说。”宝珠笑道:“大哥既勉谕谆谆,兄弟遵命,我叫人陪你一杯:二月杏花八月桂。”大家好笑,依仁依次都饮了酒。墨卿道:“轮到我了。我说句出色的,席生风,你们三个是美人,我说个月明林下美人来,岂不大妙!”众人大笑,玉柳道:“又是一杯送上。”依仁道:“怎么又是我吃?我来数数看。”把指头才点了一点,一句也不开言,把酒干了,又摇摇头道:“岂有此理,我竟被你们弄昏了!”众人见他光景,又笑起来。翠红道:“我来陪松大老爷一杯,收令是唐伯虎的《花月吟》:月自恋花花恋月。”依仁忙斟了一杯,送与翠红道:“我也瞧人吃酒!”翠红饮干,也回敬一杯道:“松大老爷,陪陪我!”依仁推住酒,起身大嚷。不知吃是不吃,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见美色公子起淫心

赋新诗宝珠动春兴

话说翠红送上酒来,依仁大嚷道:“我吃过五六杯,也没个人陪我。我为甚么要陪你?连你也来欺负我!”翠红道:“应该你老人家吃呢!”依仁道:“没有的话!”翠红道:“请大老爷把诗句子念念,再数一数,就知道了。”依仁口里念着诗,手指着翠红,一个个数去,轮到自己,果然是个月字,道:“晦气!今天运气不佳,让了你们罢!”取杯饮干,又笑道:“万事无如杯在手,还算我便宜,大家用了几箸菜。”依仁又笑道:“谁说个笑话,我再吃三杯。”文卿道:“叫你兄弟说给你听。”墨卿道:“秀卿向来安于简默,笑话二字,非其所长。”依仁正色道:“舍弟是贵人少语,诸君不可太轻了。”墨卿道:“姑娘腔罢了,甚么贵人?倒是个佳人。”宝珠听了此话,似乎有些惊心,桃花脸上两朵红云,登时飞起。文卿已有酒意,目不转睛,越看越爱,拍桌狂言:“奇哉秀卿!娇媚如此,若是女,吾即当以金屋贮之!”宝珠看了他一看,带愧含羞,低头无语。那墨卿只道他有气,笑道:“文卿狂言,未免唐突良友,罚你三杯,请秀卿说个笑话解秽。”文卿道:“该吃!该吃!”当真饮了三杯。宝珠挡不过众人逼迫,笑道:“笑话只有一个,诸兄不必见怪。”文卿笑道:“恕尔无罪。”墨卿道:“不过是骂我们,只要骂得切当,那又何妨!”宝珠道:“有个老教官到任,各秀才总去谒见,教官道:‘岁考功令森严,老夫备员师保,先考考诸兄的大才。我有个对子,不知诸兄可否能对?’各秀才齐声道:‘请老师指教。’教官道:‘对子就拿我说,我老而且穷,是:老教谕,穷教谕,老当益壮,穷且益坚,老穷壮坚教谕。’秀才们那里对得出来?想了半天,再想不出,一个个低着头,闭着口,屁也放不出一个,只落了两个白眼,翻来翻去。还是个新进的少年说道:‘门生倒对了一个,不知可用不可用,求老师更改。’教官道:‘少年英俊,文才必高,请教罢!’少年道:‘献丑了。’”宝珠说着用手指李、许二位道:“大年兄,小年兄,大则以王,小则以霸,大小王霸年兄。”李、许二人笑道:“好兄弟,骂起老仁兄来了!该罚多少?”宝珠道:“我原告罪在先,你们说不怪的。”文卿笑道:“我被你骂罢了,你骂墨卿王八,未免留令姊余地?”墨卿道:“你们别小觑他,他是皮里阳春,其毒在骨。今日听他笑话,就知他为人同官箴了。”依仁在旁,只管点头赞叹。月卿道:“都老爷好才学,出口成章,求你老人家赐副对子,以为终身之荣,不知赏脸不赏脸?”李、许二位道:“我们各人,都该送一副,明日就送来,秀卿谅不推辞。”三姊妹起身道谢。

笑笑谈谈,也有更鼓以后,宝珠的家人各役,带了灯笼火把,拉着空车,来请巡城。依仁道:“舍弟有正经事,先请罢。”宝珠正要起身,只见进来两个少年,跟着三四个家人,多远的一个笑声道:“众位年兄,在此大乐,也不知会我一信儿,今日被我闯着了!”诸人认得是乡榜同年刘三公子,那个是陪堂柏忠。这刘公子名浩,父亲是个宰相。他专在外眠花卧柳,倚势欺人,无恶不作。目不识丁,上科夤缘中了一名举人。更有柏忠助纣为虚,官场中人都怕他,看他父亲面子,不肯同他较量。他同李、许、松三家,总有世谊,虽然彼此往来,恰不是同调。今日他既到来,大家只行让坐。宝珠道:“有时候了,我要去巡城,不可奉陪诸位了。”柏忠道:“松大人恶嫌我们公子,所以要走了。”刘公子道:“都是至交,千万不可外我!”宝珠道:“兄不可多心,弟有正事在身,本来就要走的。”李、许二位也道:“刘年兄勿疑,你瞧,高灯都点上了!”柏忠陪笑道:“门下取笑的言语。松大人既有公务,何能耽搁?明日我们少爷在此,竭诚奉请罢!”刘公子道:“也好!明日专候,在局诸君,缺一不可。再不来,就真外我了。”说着,一副色眼钉在宝珠身上。宝珠应了,有人送上衣冠。公子道:“兄头上这宝石,好明亮!”宝珠道:“先君遗下来的。”文卿笑道:“你这耳朵,两对秋叶,同金圈儿平时恰好更显妩媚。穿上补褂,未免不甚雅观。前天老师还背地说笑你呢!”宝珠脸红红的不语。依仁忙道:“我们家乡风俗,从小戴惯的,要到娶妻生子,方可除去,就连项下金锁练子,也是除不得的,忌讳最要紧。”文卿笑道:“一句话总要你替他辩白,真是个好哥子!”宝珠起身,大家相送,一揖而别。

刘公子扯众人从行入房,又饮了一个更次。依仁同柏忠颇谈得合式,从此订交。李、许两家车也来接,刘公子道:“我今日就住在此,明天恭候诸兄罢。”二人齐说是必来的,一同上车而回。依仁只得带了小使,步回府中,才到门口,恰好宝珠巡城已回,随从护拥,正在下车。依仁上去说了两句话,说到刘三公子今夜在翠红那里宿歇,明日一定要请客,托我致意请你。宝珠说了一句“明天看光景”,就进去了。依仁回房去睡,心里暗想:“我是个穷幕友,今日接交多少贵人,到底京城里有些际遇,将来是要靠他们发财的!”又想翠红姊妹,人物标致,心火大动。前日我去,甚为冷落,今见我同些阔少爷去,就亲热了许多。我明天也做个东,请请诸人,一来可以拉拢,二来可以交接刘三公子,三来他姊妹也看得起我。但是银子如何设处?一刻欢喜,一刻烦愁,真弄得七上八下。

且说宝珠进内,在夫人房中谈了几句闲话,说到蕃儿还好,筠儿不肯用心读书,夫人只是叹息。宝珠道:“娘不必烦心,我明天请姐姐劝谕他就是了。”夫人道:“你父亲去世太早,留下两个孩子来,没有管教,我也不中用,倒累你们两个了,将来不知如何呢!”夫人这句话,提起宝珠的心事,只不好在夫人面前露相,反说了两句宽解话。夫人道:“你进房去歇息罢!”宝珠答应起身,早有紫云拿了绛纱灯照住,宝珠入内,进房坐下。紫云泡了一杯浓茶,送上漱盂漱了一口,绿云装了两袋水烟,起身脱去袍服,紫云来将鞭子拉去,露出一双窄窄金莲,雪青绣花鞋,瘦不盈握,不过觉得稍长些,套上大脚红缎镶边裤子,随意穿了一件玉色绣袄,向妆台坐下。紫云启了镜箧,宝珠对镜理发。他的头发本来留得低,紫云将他上边短发梳下来,恰好刷成两边兰花鬓,梳了一个懒梳妆,戴上金钗翠钿,耳朵上除掉小金圈,换了一对明珰淡淡施些脂粉,向妆台内随手取了一枝绒球蝴蝶,插在鬓边,天然妩媚。宝珠本是个国色,再妆束起来,格外风流俊俏。向镜中一照,不觉长叹一声道:“我松宝珠,颜色如花,岂料一命如叶乎?”对镜坐了一会,想到日间之事,与现在所处之境界,如同做梦一般。又羡慕李、许两个,真风流少年,一段细腻温柔,令人芳心欲醉,我姐姐可谓得人的了。细比起来,许文卿尤觉得美貌些,他今年十七岁,长我一年,格外相当相对,若是与我配合,他年不小,做媒的接踵而来,他皆不合式,万一有个佳人,中了他的意,我再要想此等人物,就点灯笼也没有处寻呢!他日间说我若是个女郎,当以金屋贮之,可见属意于我,若知我是个女郎,绝然不肯放过。又想:姐姐严厉,就有心事,何敢多言?兄弟又不肯上进,要歇手,如何歇手?不知将来是何了局,想到此处,愈觉动情伤心!真是一缕柔思,几乎肠断!叫紫云收拾镜台,取笔砚过来,想做月卿的对子。趁着春兴勃然,取过一张花笺,信手写了几句,连自己都不知写的什么。

每届花锦却生愁,十五盈盈未上头。

诗句欲成先谱恨,风情初解尚含羞。

香痕永夜怜红袖,春色撩人冷翠楼。

自是梦魂飞得到,银屏珠箔耐勾留。

二八闺娃娇可怜,不知情在何处边?

要无烦恼须无我,欲了相思未了怨。

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

旁人未必传心事,修到鸳鸯便是仙。

娇羞莫上晚妆台,脂水凝香界粉腮。

罗帐四垂红烛冷,背人低唤玉人来。

而今自悔觅封侯,一缕相思一缕愁。

怕见陌头杨柳色,春风不许上妆楼。

又写了一副对子:

月自恋花花爱月,卿须怜我念卿。

宝珠写成诗句对子,一遍也没有看,挥笔一掷,觉得心头很不自在,起身到床沿边呆呆的坐了一会,和衣而卧,就昏昏的睡去。紫云见他光景,就猜着他几分心事,见他睡下,不敢惊动,替他盖上锦被,下了绿罗帐子,慢慢放下金钩,走上镜屏,到桌上挑了灯,烛光剪剪,垂下大红顾绣门窗,同绿云出了外间,掷升官图耍子。

再说宝林在房中算了一回帐,觉得长芦盐务,今年亏空多了,要同宝珠商量,请管事的来京,问问那边光景。看看约有三更多天,钟上打过两点,遂将各帐收起,捧了一枝水烟袋,轻移莲步,踱进夫人房中,见夫人尚在炕上吸烟,就在对过坐下,说道:“娘吸烟呢,不知妹妹睡没有。”夫人道:“你妹妹巡城才回来一刻,我方才着金子送莲子给他的。”宝林道:“我同妹子商量件事去。”就站起身来。夫人道:“他辛苦了,你留他早些睡罢。”宝林道:“不妨,我知道。”推开小格子入内,过屏风,到天井,见一轮明月当空,如同白昼。走进玻璃窗子,中间挂一张玻璃盏,灯光闪闪。右间桌上,残灯半明半暗,也有一枝红蜡烛,花倒有半寸多长。宝林用手剔亮了,走进书案暗门,见对面穿衣镜半掩着,推开来,看见紫云、绿云正掷得高兴,二人抬头见是大小姐,一同起身,低低的道:“大小姐,此时还没睡么?”宝林道:“还早。你小姐呢?”二人道:“小姐改了妆,写了一回字,和衣睡着了。”说着将门帘打起来,让宝林入内。宝林进房一看,斐几银,光彩耀目。向妆台上一望,厢房内点了一枝书烛,笔砚狼籍。坐下来,见有一幅花笺,从头看到了尾,心里暗想:我妹妹春心动了,本来也有岁数了。想了一会,不觉心内动起气来,将花笺笼在袖中,走上床来。不知宝林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见诗句阿姊肆娇嗔

正家法闺娃遭笞辱

话说宝林上床,见宝珠玉山推倒,云护香封,叫道:“宝珠,宝珠!醒醒罢!”连叫两声。宝珠从梦中惊醒,开眼看时,只是姐姐,赶忙坐起身来,一手掠着鬓鸦,含笑说道:“姐姐此刻怎么来的?”紫云已送上茶来。宝珠被宝林上下细细一看,见他云鬓微松,脸潮犹晕,一段风流娇媚,令人魂消。暗想这等一个美貌,如何不动情?也不能怪他。但是他终日在外边,与男人相处,若不驾驭一番,将来弄出笑话来就迟了。冷笑一声道:“好女孩子,做得好事!还不替我跪下来!”宝珠一时不知头绪,只道日前事犯了,吓得站起身来道:“姐姐,妹妹没有干错了事。”宝林将案桌一拍,道:“你还不跪么?”宝林气性严厉非常,妹子兄弟,要打就打。此刻见他动怒,怎敢违拗?只得对住他双膝跪下。宝林问他:“你知罪么?”宝珠道:“妹子实在不知道。”宝林道:“取戒尺来,打了再告你!”宝珠道:“好姐姐,妹子真没有犯法,不知所为何事?”宝林道:“你敢不服么?”将花笺在袖中取出,向地一掷,道:“好女孩子,太不顾体面!”宝珠拾起来一看,不觉两颊飞红,半言不发。宝林不容分说,将他手扯过来,重重的打了二十。可怜春笋尖尖,俱皆青赤,在地下哭泣求饶。宝林那里肯听?紫云两个都吓呆了。宝林向紫云道:“出去取家法来伺候!”他二人怎敢不遵?就忙忙的出去,到大小姐房了,取了家法,走到正房,见夫人正在解手,急急的说了一句道,“太太不好了,大小姐打小姐呢!”夫人又不得就进去,心中空自着急,说道:“又为什么事?林儿真不安分!”再说宝珠见取了家法进来,格外惧怕,哀求道:“好姐姐!都怪妹子不是,饶我一次罢!妹子身子不好,打不得了!”宝林喝令紫云、绿云将春凳移过来,扶起宝珠,伏在凳上,二人按定。宝林取过家法来动手,宝珠实在忍痛不过,哀求道:“好姐姐!妹子年纪轻,就有天大的不是,求你还看爹的分上罢!”又哭道:“妹子实情受不起!姐姐定不肯饶恕,就取带子勒死我罢!”宝林只当不听见。宝珠急了,痛哭道:“爹呀!你到那里去了?你这重担子,我也难挑。你不如带了我去罢!一点不是,姐姐非打即骂,他那里知道我的苦楚?”宝林听见此话,不觉心里一酸,手就软了,将家法一掷,回身坐下,也就落下泪来。紫云扶起宝珠,仍然跪下,低头只是哭泣。宝林用手帕拭去泪痕,勉强问道:“谁叫你不顾体面?下回还敢不敢?”宝珠道:“真不敢了!如再有不是,姐姐就打死妹子,总不敢怨的!”正说着,只听外间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我同苦命的孩子一搭儿去,让你们好过受用日子!”夫人带哭带嚷,跌跌的跨进房来,不由分说,向地下拉起宝珠,望椅子上一拉,把宝珠搂在怀里,道:“打坏那里了?”又指着宝林,气喘喘的道:“我的姑太太!你就留我多活几年罢!”又对宝珠道:“好孩子,姐姐得罪你,你看娘分上,娘陪不是!到底为着何事?我不懂得。”宝珠流泪道:“娘说那里话来!是我的不是,不怪姐姐。但是我的爹那里去了?娘!我要爹爹呢!”夫人心如刀割,泪如泉下,道:“孩子!你很心痴!爹去了,把你同娘撇下来。如有他在,你也不得受人欺负!”说着,母子相抱大哭。宝林见妹子如此,也难为情,似乎今日太打重了,听见母亲言语,又不敢辩白,此刻也是泪垂满面。紫云见三个难解难分,又不敢上前解劝,只得暗暗出去,请了姨娘进来。姨娘取了一杯桂圆汤,送到夫人面前,金子拧了一把毛巾伺候。紫云捧支水烟袋站在一边。姨娘忙陪笑道:“太太别为他们操心。孩子不好,也是要打的,姐姐管的是正理。”夫人此时舍不得宝珠,又不便过于责备宝林,一肚脾气,正无处发泄。听见姨娘说话,不由大怒,用手巾拭了泪痕,接过烟袋,吸了一袋,劈面对姨娘啐了一口,道:“你得了失心病,还是做春梦?你的肚皮好,生下好孩子来,人不如你!我这个宝珠,胜过儿子百倍,真比宝贝还贵重,我全家靠他过日子呢!他有点长短,我先是个死!你只知道打牌吃饭,知道享的谁的福?”骂得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身来劝大小姐出去。夫人代宝珠拭了泪,劝他吃了两口龙眼汤,见无人在面前,对宝珠道:“好孩子,你不要生气!这个坏丫头,在家能有几天?明年李家就要娶了。那时让你为尊,谁敢委屈你!”宝珠道:“娘说什么话!姐姐是家里不能少的,等兄弟大了才能放他出阁,娘千万不可错了主意!若没有他,我更难处置了。”夫人又劝了许多言语,哄他住了哭,要候他睡下,方才出去。宝珠不肯,夫人就亲手替他除花卸朵,脱了衣服,解去鞋脚,看他上床,将锦被替他盖上,又拍了几下,说:“睡罢,我去了。”宝珠道:“娘走好了!”夫人答应出房,又叮嘱紫云几句,吩咐今夜不要关门。金子掌灯照着,紫云一直送至正房,回去各处检点一番,同绿云进房,说道:“今日不要睡,太太是必来的,我们下象棋罢!”到了四鼓以后,果然夫人又来了一回,问了紫云两句话,也就出去了。

宝珠在床,睡了片时,想起心事,又哭了一会。次日十点钟,方才起身。梳洗已毕,闷闷的坐在房中。夫人进来闲谈,一同吃了饭,夫人就在右首炕上吸烟。只听云板声敲,紫云、金子两个出来一看,见夫人房中寿儿在外说道:“姑老爷来了,请姐姐回一声。”原来宝珠房中,闲人不敢擅入,事事来回,都敲云板。紫云进来回了,夫人又替宝珠更衣,随着夫人一同出来。到了正房,李墨卿上前见了姑母,又与宝珠见过,吃了一回茶烟,谈了几句闲话,对宝珠道:“文卿一同来的,在花厅上,你令兄陪着他呢,我们出去坐罢!”辞过夫人,二人起身。宝珠又进去叫了一声姐姐,与墨卿到了花厅,大家相见让坐。宝珠见桌上两副对子,问道:“谁的对子?”墨卿道:“你倒忘了么?请你改正改正。”宝珠笑道:“好快当。”展开一看,李墨卿的是集《西厢》两句:

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绡玉笋长。

再看文卿的,也是集句: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宝珠看过,微微笑道:“过誉了。”文卿道:“你的写成了没有?”宝珠道:“我没有做,我倒忘了。”文卿道:“你太无趣!过日入时快写起来,去赴老刘之约。”宝珠道:“你们请罢,我懒得去。”墨卿道:“你不可过于执意,昨日又是你先走,今日再不去,老刘面子下不来。”文卿道:“谁愿去吗?刘三是个恶人,有造祸之才,也不可过于削他面子。”宝珠道:“倒委屈你了。”随唤书童喜儿取了对子来,宝珠提笔,一挥而就,又落款巡花都御史。二人道:“妙极!妙极!”又朗读一遍道:

月自恋花花恋月,卿须怜我我怜卿。

墨卿笑道:“秀卿于月卿,有情极了,还在我们面前假惺惺的!看这副对子,可被我们识破了。”依仁道:“才情二字是联的,舍弟有才,所以就有情了。”坐了一会,吩咐套车。宝珠叫家人也替依仁备了车,自己入内,禀过夫人,又在姐姐面前撒个谎,才放出来,同众人上车,还是两个书童跟随到南小街来。

再说刘三公子同翠红宿了一夜,起身也有午后。柏忠进来陪住烧烟,刘公子道:“今日可要着人邀他们一邀。”柏忠道:“可以不必,他们大约必来的。”刘公子道:“小松儿实在标致!我少爷喜欢他。我看他,倒象个女子。”柏忠微微笑道:“少爷看他象女子,门下看他未必是个男子。他的面貌声音,都是美人态度,而且腰肢柔媚,体态娇娜,男子家那有这样丰韵?更有一件可疑,他走路与人不同,步子总不能放开,又踹不实,似乎脚疼,大约是裹过的,以门下细看,定然是一双窄窄金莲呢!”翠红等道:“说破了,果然可疑。他年纪虽小,已是做官的人,怎么还戴耳坠子呢?”刘公子道:“我少爷同他顽一顽,就是死也甘心!柏忠,你想个法子,我有重赏!”柏忠道:“少爷,今日且试他一试,看怎样?”刘公子道:“怎么试法?”柏忠道:“少爷今日踹他的脚,故意装做失脚的光景,看他怎样?他是双小脚,必要疼痛的。再诱他睡下吸烟,捻他一捻,就知道了。那时门下再想个法子,不怕他不双手送来把少爷受用!”刘公子大乐道:“好计好计!但小松儿是个御史。不好惹的。”柏忠道:“我们的声势,还怕人么?就有点小事,老大人当朝一品,岂怕他新进的一个无知也乎!”说着,把鼻子掠了一掠。刘公子大笑道:“胡乱通文,又该打了!”柏忠道:“区区小事,你的门下须要带点子书气呢!”正说得高兴,外面忽报诸位少爷到了。只见李、许、松等四人踱进来,刘公子同三姊妹赶忙出迎,笑道:“信人,信人!”三姊妹也见过了,大家叙坐。柏忠道:“诸位大人在此,那有门下坐位?”刘公子道:“都是我的同年世交,不必拘礼,赏你坐罢。”墨卿道:“年兄快人,出口如箭。”刘公子见了宝珠,格外亲热,不住的问长问短。文卿叫书童取过对子来,说道:“献丑了!”大家一看,赞不绝口。三姊妹谢了又谢。刘公子道:“我也每人送你们一副,但是不耐烦做。老忠时常咬文嚼字的,今日罚你做两副对句。”柏忠道:“门下受公子厚恩,虽汤火亦所不避。至于文墨之事,非我所长,只得有妨台命了!”刘公子道:“你方才还讲甚书气的?”宝珠笑道:“惟其有了书气,所以书有诗气。”刘公子道:“敢不做?把他扠出去!”柏忠道:“少爷莫急!我来想。我还小时候做对子,是对过的,七个字实在不曾问津。”刘公子道:“你何不学诸年兄用个诗句子呢?”柏忠道:“这还可以。我念过两本《千家诗》的,连年有了事,就不在诗上讲究了。我就说个‘云淡风轻近午天’,待少爷对一句罢。”公子道:“放你的屁!我少爷,对你的诗么?”柏忠道:“果然……果然不敢劳尊。”刘公子道:“这句也不好,没有他们名字在内,重来重来!”柏忠道:“就难了,留我细细的思索。”又唧唧哝哝的道:“又要诗句子,又要有他们名字在内,那里有这么巧呢?”闭着眼,摇着头,想了一会,忽然大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句好的。”不知好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开酒筵花街杀风景

舒忿恨松府打陪堂

话说柏忠想了半日,忽笑道:“有了有了,人家门上常帖,又吉利又切题,又有一个月字在内。”朗吟道:“天增岁月人增福。”李、许、松三人大笑道:“这匪夷所思。”刘公子道:“下联呢?”柏忠道:“就此一句,真费了门下许多心思。再对下联,就难死门下了,而且好句不可多得。”刘公子道:“胡说!没有下联成个什么对子呢?”柏忠道:“真是苦我所难,肚里打不出油来,我请松大先生替我对罢。”依仁道:“有个什么案件,还可以妄参末议,诗句对联也荒疏久了,不能相代。”柏忠道:“好人好人,成全我罢。”依仁道:“不敢允你,只好想想看。”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一会工夫,笑道:“对了一句,倒还自然。”刘公子道:“请教请教。”依仁颇有喜色,忿道:“我爱芳卿你爱钱。”墨卿等笑得打跌道:“真亏他想得到。”依仁只道赞他真好,脸上颇为得意道:“舍弟的对子,怜他我就爱他,都是怜香惜玉之人,莫笑幕宾不通。我们案件上,批个批语,也还用四六联呢。”刘公子还不住的问是谁的诗句。依仁道:“就是我的诗句,知道是谁的?”刘公子道:“你的句子,不现成用不得。”柏忠着了忙道:“今人也是诗,古人也是诗,只好的就是了。少爷不信,问三位大人,可好不好?”三人笑道:“好极了,连我们也要退避三分呢。”刘公子道:“我看也不见得,那能如年兄们的是真好呢。”柏忠道:“少爷莫看轻了,这副对子,我们报效少爷足了。门下家贫,谋衣谋食,诗词歌赋无暇及此。记得十年前的诗,连张山人还赞我的好,说我再做两年,也就同他一样,可以做得个小山人了。诸位大人是知道的,张山人是个大诗翁,人家何等敬他,我象他也就好了。”宝珠道:“既要做山人,就该在山中,为何在宰相门下呢?”众人大笑。柏忠虽是副老脸,也就羞红了。刘公子吩咐摆酒,因依仁是宝珠哥子,年纪又长,大家让他首坐,依仁谦之再三,只得坐了,刘公子在酬酢之际,故意将宝珠靴子踹,宝珠双眉紧皱,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摸着靴尖,捏了一会,那种可人的媚态,画也画不出来。刘公子失口叫了一声“好”,同众人又谦了一会,仍照昨日坐法,刘公子主席,柏忠末坐,欢畅饮呼。翠红姊妹敬歌唱曲,好不高兴。刘公子道:“李年兄是松年兄姊丈,松年兄的令岳是谁家?”宝珠道:“尚在未订。”刘公子道:“我来执柯。我有个姨妹,今年十六岁,同松年兄年岁相当,才色二字,也还过得去,我们就他一门亲戚不好吗?不知年兄意下如何?”宝珠尚未回答,李、许二位道:“此是美事,全仗玉成。”刘公子道:“年兄现有几位尊宠?”宝珠道:“一个没有。”刘公子道:“通房丫头,定是好的。”宝珠摇头,也不言语。墨卿道:“你那个丫头紫云,光景同他有一手呢,人品真美。”宝珠急了道:“什么话?使唤的村丫头,你……你们也要取笑。”墨卿道:“你说村,那就没有俏的了?”刘公子道:“诸兄不知,我兄弟圣经却一句记不清,嫖经是通本背的,上面有两句道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的好处,真不可言语形容呢!家母房中有个玉簪,兄弟同他最好,没有事闲着,就叫他到书房内去见一面,并无别故,说的是人间艳语淫词,对答如流,均不能入耳,只张嘴儿,真正是会说,等我明日讨来,送与松年兄,同他试试,就知道他利害了。”宝珠听他艳语淫词,谈得津津有味,也就羞得无地自容,又说要将淫婢赠他,两颊飞红,低着头只不开口,心想避他一避,遂起身向炕上躺下烧烟。刘公子看见,正中心怀,说道:“松年兄逃席了。”说着,走近炕洞,用手把宝珠靴子一捏,虚若无物,心里明白八九,笑道:“年兄靴子大了,也是你脚太小些。”宝珠赶忙缩回,无言可答,心里跳个不住。此时刘公子胆就大了许多,上前一把将宝珠一只尖松松的手拉住道:“起来陪我吃酒。”宝珠见他如此,吓得心惊胆战,一点不敢违拗,起身跟他入席。刘公子心想把他灌醉了,验出真假来,即可上手。叫人取大杯来,满满斟了一杯,送与宝珠道:“罚你一杯。”自己也斟一杯道:“我也陪你。”遂一饮而尽。宝珠从来在外不敢多饮,推辞道:“小弟量浅,不能奉陪。”翠红道:“都老爷海量,何必推辞?”刘公子出席,到宝珠面前道:“那不能,我的酒已喝过了,你不能下我的面子。”宝珠见他双眉轩动,两眼圆睁,有些怕他,说道:“年兄请坐,我慢慢的吃。”刘公子道:“使得。”依旧下坐。宝珠将酒饮一半下去,刘公子道:“酒凉了,我代了罢。”举起杯来,一口吸尽,还呷一呷道:“好香!”又斟一杯送来。宝珠道:“万不能饮了,请年兄原谅。”李、许二位也替他付情,刘公子那里肯依?柏忠走过来道:“松大人酒量虽浅,我少爷情义方长,看门下的薄面,干一干罢。”宝珠道:“不要胡闹,我是不能多饮的。”柏忠将帽子一除,取了酒杯,放在头顶上,双膝跪下道:“请吃我家的酒,就是我家的人了,大人快干了罢,赏门下一个脸,愿你老人家做大官,发大财,身藏大元宝,日进一条金罢。”说着叩头不止,引得众人大笑,倒把宝珠的粉面羞得通红。翠红等不知利害,也随着取笑几句。李、许两个心里暗想,老刘为何欺负秀卿?看他挟制的光景,颇为动气,只见柏忠怪模怪样,也不言语,看他到底怎样。到是依仁说道:“舍弟年轻面嫩,受不得顽笑,你们不识他性格,闹急了是要生气的。”柏忠只当不听见,又说道:“大人不吃酒,门下只好跪穿此地了。”宝珠无奈,只得在他头上接了酒杯,放在面前。柏忠道:“好了,救命王菩萨开恩了。”起身拍一拍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我门下的几个狗头,也值几两银子呢。”刘公子道:“你也陪一杯。”宝珠只得又饮了一半,见他们闹得不成体统,再看看天已不早,乃将书童叫过来,咐耳说了几句,书童匆匆出去。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送到宝珠面前,深深一揖道:“只一杯是实情酒,我要你高攀。”直送宝珠唇边,翠红低低笑道:“我来做媒。”刘公子说着,脸儿笑着,身子偎在宝珠一旁坐下,把酒送至宝珠口边。宝珠用手推开道:“实在量窄,不必啰嗦。”刘公子将他两个秋叶捏了一捏,又在他脸上闻了一闻道:“粉花香,我少爷爱极了。”宝珠羞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几乎要哭出来,翠红姊妹也在一旁附和。此时书童已将各役传到,宝珠见护从已经伺候,欲将发作,又不好变脸。谁知柏忠见宝珠柔软可欺,不知好歹,走过来帮腔道:“松大人吃的是喜酒,你同我少爷正是才貌相当的。”宝珠借此发作,不觉大怒道:“好大胆的奴才,也来胡说!你仗谁的势,也来欺我?你这奴才可还了得?我定要你的脑袋,明日同你在主子面前讲话。”说罢将杯撇在地下,不别众人,吩咐伺候,竟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役点了高灯火把,簇拥而去。

此时刘公子大为没趣,李、许二位道:“柏先生言太重了,不怪他有气。”刘公子一团高兴,弄得冰冷。众人俱皆不欢而罢,向刘公子谢过上车。依仁还周旋刘公子两句话,也就去了。刘公子送过客,一肚子脾气无可发泄,将柏忠叫到面前,怪他多嘴,说道:“才有点意思,要你来放屁,弄决裂了。”气一回,想一回,又把柏忠一顿臭骂,骂了四五场。到三更时候,才放他回去,灯笼也不许他点,又不许人送他,叫他黑走,遇见巡城的好挨打。不想话说巧了。

再说宝珠上车巡城,一路暗想,又气又愧,他捏我的脚,大约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敢调戏我,以后各事,更要小心。又想他既识破我,怎么放得我过呢?罢了,从此不同他往来就是了,好在没有实迹他拿了。翠红姊妹也帮他取笑我,处置他们也是易事。还有柏忠尤其可恶,明日想个法子重重的办他。心中想着,已到南小街口。一对藤棍在前开路,高灯上是监察御史,巡视南城。适值柏忠冒冒失失由巷里钻将出来,正撞个满着。各役一把扯住道:“什么人狂夜!”柏忠酒也多了几杯,回道:“是我,怎么样?”众人将他拥至车前道:“都老爷在此,还不跪下?”柏忠不服,众人乱推乱拉,将柏忠按倒在地。宝珠见是柏忠,大怒道:“你这奴才是谁?敢于黑夜独行直步,若不直供,刑法伺候!”柏忠向上一望,见是宝珠,叫道:“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方才你与同席的。”宝珠道:“该死的奴才!一派胡言,打嘴!”各役不由分说,两三个服侍一个,把柏忠打了二十个嘴巴,打得柏忠满口流血,如杀猪一般的叫。宝珠又问道:“你这奴才,究竟姓什么?”柏忠只得回道:“松大人既推不认识,我姓柏,叫做柏忠,是刘相府的。”宝珠冷笑道:“你原来仗着宰相势,你可知王侯犯法,我总是一体办的。你既是相府的,我也不打你了,明天真要同你在主子面前讲话。”吩咐带着各役,取过铁练套上。可怜柏忠崭新的一身衣服,锁在车尾子上,跟着儿跑。宝珠回到府中门首下车,吩咐将犯人锁在耳房里,听候发落,回身一直进去了。其时依仁在房未睡,他的小使说道:“柏先生被少爷锁回来了。”依仁道:“所为何事?在那里呢?”小使道:“在耳房内。”依仁道:“我去瞧一瞧。”走到耳房,果然见是柏忠,问了原由,方知是犯夜。这一夜倒亏依仁照应。

且说宝珠入内,到母亲姐姐房中走了一走,回自己房中,换了女装,向妆台闷坐,不觉流下泪来。紫云问了备细,宝珠将今日之事,气愤愤的细述一遍,紫云就听呆了。又说:“冤家路窄,我把他打了二十,锁回来了,依我的气,明早上一本连姓刘的齐办,你看好不好?”紫云沉吟道:“小姐,不能由你的性儿。刘家势大,如今做官的省事为佳,且缓一天,看他如何。你打了柏忠,也算得出气了。”宝珠深以为然,谈了一会,收拾睡下。次日,一早起身,梳洗方毕,外面传进一封书信,一张名帖,宝珠一看,是刘相的名字。将书取出,见是刘三公子的信,前半说柏忠犯夜,感恩没有重办,后半说柏忠专倚弟家之势,在外横行,请年兄代为整治,重重责罚,再为释放云云,宝珠看过,笑了一笑,递与紫云,细看一遍,也说道:“罢了,卖个人情罢!俗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宝珠道:“原信内说他打了再放,我气他不过,要看两条狗腿呢。”紫云道:“别打人罢,我害怕呢。”宝珠道:“这个人情不能讲,那天我挨姐姐打了,怕不怕?”紫云道:“我都替你怕死了。”宝珠叫绿云取衣冠来穿戴,又吩咐出去伺候,自己缓缓踱出来,在夫人烟炕上坐下。一会儿,外面进来回说,各役都齐,上堂伺候。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俏丫鬟偷看佳公子

松宝珠初识张山人

话说宝珠出厅坐下,有人将柏忠带来,跪在阶前。宝珠道:“柏忠,你这狗仗人势的奴才,可知罪吗?”柏忠叩头道:“求大人开恩,愿大人朱衣万代。”宝珠道:“本当重重办你,看你主子面上,姑饶一次,以后再犯在我手里,那就真要你脑袋了!”柏忠道:“大人恩典,小人再不敢无礼了。”宝珠叫取大棍,重打四十。各役一齐动手,将柏忠拖翻,一五一十只管数。柏忠跪在地下,哭一回,说一回,又求一回,可怜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宝珠吩咐扠出去,众人带拖带扯的,赶出大门。宝珠退堂,到内书房坐下,写了一张谕帖,仰兵马司将翠红姊妹逐出境外,房屋封锁入官。兵马司接到都老爷的谕帖,自然雷厉风行,下了一支火签,差了一名吏目,带上十名番役,到南小街打进去,不分皂白,一个个都逐出门外,将前后门上了封皮。可怜翠红一家,箱笼物件,一件没有出来,不敢存留,空身人出京去了。吏目到松府复令,适值宝珠在姐姐房中闲谈,仆妇进来说:“门上回说,兵马司吏目在外边回说,翠红家房屋,已经封锁,人都逐出境外。”宝珠道:“你去对门上讲,说我知道了,叫他回衙理事罢。”宝林道:“什么案件?”宝珠不敢说出真话,支吾道:“是个娼家,有人告发的。”宝林笑道:“娼家媚人,犹之乎和尚骗人。京城甚大,此辈甚多,谅也禁止不住,可以含糊了事的,也不必过于顶真。”宝珠答应。

不题姊妹谈心,再讲柏忠一步一跌的爬了回去,进相府,到书房见了公子,哭道:“门下吃苦了,求公子要替我出气呢!”刘公子道:“打得好,打得有趣,我少爷叫打的。昨日一天的好事,被你这奴才闹掉了。今日打了多少?”柏忠道:“不瞒少爷说,昨晚一见面,就是二十个透酥的薄脆,夜间竟把门下陷于缧绁之中,今日午堂四十大棍,在门下敝臀上整整打了好一会呢。”刘公子道:“他说些么来?”柏忠道:“他口口声声叫门下奴才,借你的尊臀,打你主人的薄面。又对我拱拱手,说得罪得罪,借重大力,改日还要赔礼。我说敝上心领了,门下代为致意罢。奈他一定不行,说不是打的你,打的你家主人。少爷不知,可煞作怪,打在身上,果然一些不疼,不知少爷脸上疼不疼?”刘公子听罢,一口臭痰吐了柏忠一脸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谎都撒脱节了。小松儿是看我的金面,不曾重办你,真同我少爷有情。不然,你还有命吗?他打你,是怪你昨日闹了我们的好事。你当什么,你再敢挑唆,我拿帖送你到小松儿那里,敲断你的狗腿。”又回头道:“书房里人在那里呢?替我把老忠扠出去,我看见这副苦鬼脸,我怕他呢。”柏忠原想主人出气,谁知倒挨一场臭骂,只得跛了出去。

刘公子吩咐套车,到松府传进帖去,说是面谢大人的,门上一会出来说:“少爷到都察院去了,改日到府谢步罢。”刘公子少兴,就到南小街翠红家。到了门前一看,兵马司封皮横在上面,再问问左右邻舍,都说兵马司奉松都老爷的谕帖,逐出境了。刘公子大为诧异,只得回去。心里痴想道:“是了,他见我同翠红好,大约是吃醋呢。”回到书房闷坐,倒弄得胡思乱想,废寝忘餐。次日又去,宝珠仍然不见。一连数次,不是说有恙,就是说有事。又请过几次酒,也是辞谢。刘公子无法可想,妄想道:“难道有气,连我都怪了?”想到闷处,就叫柏忠来大骂一顿。

再说宝珠自在翠红家生些闷气,又着了些惊恐,身子不爽快,告了十天假,在房中静养,足不出户。许文卿到来要见,宝珠因是至交,不妨相会,请到内账房坐下,自己慢慢改装出来。文卿见宝珠恹恹娇态,弱不胜衣,笑道:“年兄玉体违和,还不怎样么?”宝珠道:“受了风了,也无甚大事。”文卿笑道:“秀卿太为薄情,月卿待你甚好,你为何倚势欺人?我们要不依你呢?”宝珠笑道:“你们不依么?我就一同办,就说你们窝娼,要你们顶戴。”文卿笑道:“果然利害。打柏忠手段,谁不知道?相府的人,尚且如此,我们没有势力的,还敢强么?怪不得行人相怪避撞马御史呢。”宝珠道:“既知道害怕,就小心些,不可犯法。”文卿笑道:“老刘只管犯法,也不害怕,也没个人敢办他。足见恶人有人怕,我们善人就有人欺了。”宝珠脸一红道:“你别忙,看罢了。”文卿道:“前天老刘想是发疯病呢,将你竟当做女郎取笑,那些言谈光景,令人真下不来,我同墨卿颇为动气。那个柏忠更不是个东西,只知道奉承主人,全不顾一些体面,打得很好,不但你可以出气,连我们心里也觉爽快。最有见识是打了就放,真有许多的便处呢。”宝珠道:“依我的意思,连老刘上一本,紫云劝我说不必。次日一早,老刘有书信求情,所以含糊了事,没有深究。”文卿笑道:“原来还是尊宠意思的。如夫人不但有貌,而且有才,真是才貌双全的了。你在气头上,谁敢劝你?是如夫人一言,解勉不可。足见枕边言语,是最动听的。”宝珠尚未回答,只见进来一个美丽女环,若有十三四岁,一身俊俏,媚态动人,手里拿着一件竹青洋皱长袖马褂,笑嘻嘻道:“紫姐姐恐怕少爷凉,请少爷换件衣裳呢。”宝珠道:“不凉,你拿进去罢。”文卿呵呵大笑道:“你进去请紫姐姐放心,房里没有风,别这样操心太过。你去对他讲,不要忘了。”绿云笑着点点头。文卿笑道:“你叫什么?”绿云道:“婢子叫绿云。”文卿道:“你少爷待你好不好?”绿云脸一红,低头就进去了。文卿道:“秀卿真有香福,房中竟有两个美人,怪不得你不想夫人呢。但不知比老刘家那个玉簪如何。”宝珠忍不住好笑。文卿道:“他明日讨来赠你呢,究竟同你二位如夫人较个高低。”宝珠道:“我也被你欺落够了,你今日来有何话说,难道来尽说混帐话的?”文卿笑道:“话也有一句,却不要紧。二十六,墨卿小生日,你去不去?”宝珠道:“二十六我也要消假了,是要去的。”再说绿云进去,将文卿的言语同紫云说了一遍,紫云暗想,小姐常说许少爷好,今日在此,我去瞧瞧,究竟面貌如何。遂走到屏风后,望了一会,心里赞道:“果然好风流年少,一团英气逼人,比李少爷还要好些。”就细细的赏鉴,听他闲谈。文卿瞥见屏后有个金装玉裹的美人在内窥视,不知是谁,恐怕是他姐姐,不敢多说话。忽听内里叫道:“紫姑娘,大小姐叫你呢。”只见一个花蝴蝶一闪,又听得履声细碎,一路进去了。文卿虽未曾看明白,见他回头一笑,百媚俱生,一团俊俏风流,几与秀卿相埒,想道,怎么标致人都出在他家?他那姐姐久已闻名,美貌极了,李墨卿可谓有福。想我至今尚无配偶,就如紫云这种人物,也就罢了,那个绿云也还可爱,过一二年,同秀卿讨来做小。我们如此深交,谅不好回我,但不知秀卿可欢喜他?同秀卿一房相处,自然占去头筹。不语不言的胡思乱想。宝珠明白,他看见紫云,暗暗好笑,文卿人物是好极了,但过于好色些,也不说破他。二人又谈了一会,文卿辞去。

再说二十五,李府着家人仆妇到来请姑太太、大小姐,以及三位少爷。松府年例,皆有礼物,不过衣料玩器等件。次日,夫人起身得早,十二点钟,已装束齐备。宝珠一早起来道:“今日应酬甚多,庄御史放浙江巡抚,是要送的;刘通政五十寿;吴子梅生儿子,总是要去的。”紫云送上莲子一杯,宝珠吃了一半,递与紫云吃了。绿云将补褂取出,宝珠套上靴子,扎缚停当,穿了衬衣,加上线皱开气袍,束了玉带,穿了元青缎外褂。紫云道:“这个獬豸补服,口里喷火通红的,配这挂蜜蜡珠子还好。但是珊瑚纪念配了色了,换挂翡翠的罢。”宝珠道:“也是,红纪念不如茄楠的翡翠纪念好。”紫云道:“太素了。”宝珠道:“不妨,有金补服衬起来,怕什么?”紫云在书架内取出来,替他换上。因为南城获盗,宝珠新换一枝花翎,此时戴起来,就如旁插一朵鲜花,天然俊俏。绿云先出去传伺候。紫云拿了漱盆、面盆、衣包、水烟袋等件,交与内跟班。宝珠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处应酬已毕,到李府已交一点多钟。却好夫人在堂后下轿,宝珠上来扶着母亲,到二厅内里,李夫人以及姨娘、小姐,一齐迎将出来。到了内堂,大家见礼道喜。众女眷花团锦簇,翠绕珠围。李墨卿进来叩见姑母,又与宝珠平拜了,就请宝珠外边坐。到了花厅,只见亲友甚众,宝珠也有认识的,也有不曾谋面的,两个兄弟也在座。墨卿道:“文卿在大书房里,你那边坐罢。”宝珠随着墨卿,弯弯曲曲,到大书房来,各人起身让坐。宝珠一看,总是一班同年交好。依仁也随进来。墨卿指着首座一个老者道:“此位是张先生。”原来这老翁,就是张山人。他本是一个老名士,今年九十六岁,精神颇佳,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以及诗词歌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通。朝中大臣,个个同他来往,是个热闹场中最有趣的人。宝珠见张山人童颜鹤花,如蔼如春,不象个近百岁的人,暗想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有道之士。忙致敬道:“老先生名士班头,骚坛牛耳,在晚闻名向慕,觌面无从,今企末尘,曷胜欣幸!”张山人笑道:“世兄兰台清品,阆苑奇葩,今幸相逢,不胜起敬。今日裙屐风流,英才会合,而寒皋野鹤,亦可翔翱其中乎?”张山人口中说着,将宝珠细看一番,暗想此人秀丽非常,定然早年发达。但他是个风宪官,怎么一点雄风英气没有,纯是一团娇柔之态?看他体度,观他气色,好象是个女儿。宝珠见张山人不转睛看他,心里倒有些疑惧,脸色通红,转回头同旁人讲话去了。张山人再看他举动,细听他声音,心中俱已猜透,暗赞道:“不意小小女郎,竟是出人头地,干出这种大事业来,松仲康竟不亚于蔡中郎矣!”老翁心里颇为羡慕。又想他偏又生出这等一副美丽姿容,非有仙骨,不能如此等事。我虽看破,也不可明言,若说出来,即有天大的祸事了!况我是他祖辈,还是替他包容。此时席已排齐,主人请客入座。不知席间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行酒令名士庆生辰

沐皇恩美人作都宪

话说大书房都是墨卿几个至交同年,除了张山人、文卿、宝珠、依仁之外,还有四位,一个是赵璞,是刘三公子的妻舅;一个洪鼎臣,是同乡;又有两个旗人,是弟兄两个,一个叫桂荣,一个叫椿荣。主宾共是九人,席是两桌。张山人道:“我们都是至好,不尚繁文,用个圆桌,大家好谈心。”众人齐声说好。遂让山人首席,宝珠就坐在张山人旁边。老翁与他颇为亲厚,谈到当日同他乃祖太傅公是最好,又说令叔祖家宰公征苗匪,曾请我运筹帷幄。又把宝珠一只纤纤玉手看了一会,暗暗好笑,嬉嬉的道:“这一道纹,将来必生贵子的。”宝珠一听大惊,脸上羞得飞红,心中一动,将手赶忙缩回来。文卿笑道:“敝年兄尚未娶亲,老先生怎么说到生子?请老先生看他何时喜星照临?”张山人笑道:“也不远了,婚期大约还有几年。前推吾兄的贵造,与松世兄的喜期,倒增差不多。松世兄可将贵造开明,待老夫效劳推算。”宝珠被他道着几句,满面含羞,低头不语。张山人见他害羞,倒觉得不好意思,自悔失言,笑道:“世兄今年贵甲子?”宝珠羞涩涩的道:“十六岁了。”张山人笑道:“正是芳春二八。华诞是那天?”宝珠知道张山人算法非常,怕他算出他的马脚来,不敢开口,文卿代答道:“八月十五日生,时辰却知道。”墨卿道:“他是亥时罢,我听姑母讲过的。”张山人默默的手中推了一推,果然是个坤造,倒是个夫人局格,惜乎没寿。又替他同文卿的八字合了一合,直配得相当相对,心里喜道:“我原想替他两人作合,不意果真是天生定的。罢了,我来做个撮合山,成就他郎才女貌罢。但二人的红鸾,俱皆未动,还得两年。”又吃了一巡酒,墨卿在外厅应酬一会,进来在众人面前敬了一杯,道:“我们行个令罢。”文卿道:“还是飞觞罢,象那天也还有趣。”墨卿道:“今日没有妙人,有何趣味呢?”众人道:“就请老先生出个令罢。”张山人笑道:“诸兄不必大谦,老夫还是附骥尾。”墨卿道:“我新办一副骰子,酒令是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挥拳,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今日试他一试,看闹出些什么笑话来。”张山人道:“我有个道理,我见人行过一次令,是用骰子掷上骨牌名,看是什么色样,下面接一句五言诗,一句曲词,一句曲牌名,一句《毛诗》,要关合骰子的意思,又要贯串押韵。我们如今把骨牌名丢开用这副骰子掷,照他的格式,要说得凑拍,好的贺三杯。”众人道:“好虽好,就是太难些,请老先生说个样子。”张山人取过副骰盆来,掷了一掷,是妓女方丈酣眠,笑道:“这个妓女也下流极了,竟去偷和尚!”笑道:“诸兄莫笑话。”遂念道:

妓女方丈酣眠,春色满房栊,门掩重关,萧寺中,花心动,甘与子同梦。

众人大赞道:“接得一点痕迹都没有,我们是甘拜下风的了。”公贺三杯。张山人将骰子送到二席,是洪鼎臣,掷了个老僧市井参禅,倒想了好一会,说:“曲词要《西厢》么?”张山人道:“只要是曲子皆可。”洪鼎臣道:“捏了几句,不好。”众人道:“愿闻。”洪鼎臣念道:

老僧市井参禅,归来每日斜,亦任俺芒鞋破衲,随缘化,五供养,谁谓女无家?

众人也赞了几句,贺了酒。以下是赵璞,赵璞道:“我这些杂学一概不能,就是曲牌名,一个也不知道,我吃三杯,求那位年兄代说罢!”众人笑道:“我们自顾不暇,何能代庖?”赵璞求之再三,文卿道:“你先掷下看看。”赵璞道:“掷得下来,说不出来。”文卿道:“你别怕,掷下就是了。”赵璞道:“我掷,年兄代说。”先把三杯一口气吃了,才把骰子掷下,看是妓女花街卖俏,众人笑道:“骰子倒掷得巧呢!”文卿也没有思索,随口说道:

妓女花街卖俏,杨柳小蛮腰,翠裙鸳绣金莲小,步步娇,顾我则笑。

众人大赞道:“真妙极了!我们当贺三杯。许年兄竟是个风流人物!”李墨卿笑道:“他是久惯风月,所以描写得入情。”骰子到桂荣面前,掷了个乞儿闺阁卖俏。众人道:“了不得了,花夫竟闯到房里卖起俏来了!我们看桂年兄怎么办法。”桂荣想了一想道:“我也无法可施,只好让他讨点便宜。”说道:

乞儿闺阁卖俏,春眠不觉晓,想俺这贫人,也有个时来到,玉美人,与子偕老。

众人笑道:“好是好极了,但这个便宜被他讨去,尊夫人心中未免不自在。”一个个哄然大笑。桂荣笑道:“你们还替我留点地步。”椿荣道:“我来掷个好的骰子。”落盆是乞儿古墓酣眠,笑道:“我们弟兄怎么撞见花夫!”众人道:“花夫讨了便宜,自然又来。”椿荣道:“不必糊闹了,听我献丑罢!”念道:

乞儿古墓酣眠,长夜影迢迢,讨得些剩酒肴,月儿高,河上乎逍遥。

众人道:“好!令兄把便宜他讨,你就赏他酒肴,怪不得花夫跟着你贤昆玉。”桂荣道:“一句话都搁不下来,实在讨厌。”众人又笑。骰子到了依仁,依仁道:“这是捉弄我了。我一句也不能,莫讲诗词,就是曲词,也没有一句。不然说句小唱儿,还可以。今天一定要难死我了!”宝珠见他光景可丑,说道:“你掷,我说罢。”依仁欣然道:“好极了。”取过骰子要掷,众人道:“三杯酒是要罚的。”依仁道:“我家里人代说,还要罚么?”众人道:“自然。”依仁吃了酒,掷的妓女闺阁刺绣,宝珠顺口念道:

妓女闺阁刺绣,照见双鸳鸯,红袖鸾绡玉笋长,傍妆台,可以缝裳。

众人道:“端庄不佻,不象个妓女的身分。这个妓女,一定从良的了。”宝珠任凭众人取笑,只不开言。依仁道:“你们的贺酒还没吃呢!”就替众人将酒斟满。文卿将骰子一掷,是公子闺阁酣眠,并不思索,念道:

公子闺阁酣眠,床前明月光,我与多情小姐同鸳帐,蝶恋花,中心养养。

众人笑道:“年兄真是个趣人,怎么就说得如此入情?无怪乎墨卿说你久惯风月。”文卿道:“不必笑话,聊以塞责罢了!你们听秀卿的,才真妙呢!”就把骰盆送过来。宝珠也不言语,掷了个少妇章台卖俏。墨卿笑道:“这个少妇不是个东西,必定是个偷香妙手。”众人对着宝珠大笑。宝珠脸上飞红,倒弄得说不出来。张山人看他羞得什么似的,暗赞好个有廉耻的女儿,把他混在男人队里,真委曲他了。怜爱之心,不觉随感而发,说道:“松世兄,你不必睬他,你说你的!”宝珠含着娇羞说道:

少妇章台卖俏,是妾断肠诗,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惜奴娇,螓首蛾眉。

众人赞不绝口,道:“五句如一句,风流香艳,兼而有之。”文卿笑道:“好个少妇,竟想佳人配才子,所以跑倒章台之上来卖俏。”宝珠低着头,也不回答。文卿又笑道:“你那个紫云,不愧为佳人,你就是个才子。我那天见他半面,真是螓首蛾眉,娇态可爱。”墨卿笑道:“你怎么看见的?真妙极了,你看好不好?”文卿道:“怎么不好?那时秀卿有恙,告假在家,我去会他,他请我在内帐房坐着,见他尊宠在屏后一闪,好个妙人!秀卿福也享尽了,把我也爱煞了!到如今夜间闭上眼,还想呢!”说罢,自己大笑。宝珠道:“什么话?粗使丫头,你们也糊闹来,太没意思了!说一回有趣,常说就讨厌了!”文卿笑道:“护小老婆,不可放在面子上,叫人笑话!”宝珠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了。墨卿笑道:“这种媚态,都是学的他如夫人。”张山人见宝珠颇不自在,道:“李世兄还没掷呢,不必讲笑话了。”墨卿笑着,掷了个老僧方丈酣眠,随口念道:

老僧方丈酣眠,凝情思悄然,将一座梵王宫,化作武陵源,秃厮儿,不醉无归。

众人大笑,赞道:“李年兄说得有意思,和尚被你骂尽了。”众人贺了酒道:“我们收令罢。”数了数,共是九个。张山人道:“九个不成体段,李、松、许三位,每位再说一个,凑成十二条,才是个编幅呢。”文卿道:“很好。”不由分说,取过骰子就掷,看是屠沽花街挥拳,笑道:“这个屠沽还了得!我不依他。”说道:

屠沽花街挥拳,波澜动远空,吉叮咚敲响帘栊,好姐姐,亦不女从!

众人大赞道:“蛮劲儿是行不去的,这个姐姐有些志气!”文卿把骰子送到宝珠面前道:“请罢。”宝珠道:“我不说了,你们取笑我呢。”文卿笑道:“你这话把我都说软了,真爱煞人!”宝珠道:“我还没有说,你倒闹了。”众人道:“有我们,不许他闹就是了。”宝珠掷的公子闺阁挥拳,念道:

公子闺阁挥拳,莺梦起鸳鸯,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骂玉郎,人之无良!

文卿忽然大嚷,正色说道:“你不必骂!我们是惜玉怜香,最有良心的,不肯挥拳打你。”众人倒怔住了,既而大笑起来。宝珠急了,道:“太没有趣味,顽笑两句就罢了。”墨卿道:“翠红月卿都骂你没有良心呢!”张山人笑道:“翠红、月卿,又是谁?”文卿道:“是他贵相知。”宝珠两颊通红,道:“老先生别理他们,有正经话讲么?都是拿我开心。”文卿道:“谁教你生出这种美貌来?令人可爱呢!”从人道:“别顽笑罢,天也不早了。李年兄收令罢!”墨卿掷下一个公子章台走马,大家都说:“掷得好!快说罢。”墨卿道:“我倒不耐烦了,勉强说两句。”道:

公子章台走马,谁为表子心?我这里飏去万种风情,醉花阴,萧萧马鸣。

众人都道:“收得更好。我们酒也多了,吃面罢。”正在散席,只见松府家人进来回道:“内阁有旨意下来,有人来送信,请少爷回去。”宝珠不知何事,只得别过众人,进去同母亲说了,又辞了舅舅、舅母,墨卿同兄弟送出来,上车去了。

回到家中,门上人上来叩喜,送上报条,并抄来的上谕。宝珠进厅坐下,看了一看:内阁奉上谕:庄廷栋升浙江巡抚,所遗左副都御史缺,着松俊补授,钦此。同日奉上谕:大理寺正卿员缺,着侍读学士许翰章升授。大理寺少卿赵洪达年老昏庸,才力不及,勒令休致,所遗之缺,着左庶子李文翰补授,钦此。这赵洪达就是刘三公子的岳翁,赵璞的父亲。宝珠看罢,就进去了。次日早朝谢恩,三家贺客盈门,个个称羡。李、许二位做了同寅,欢喜自不必说。只有宝珠心中不喜,想自己是个女儿家,官升大了,格外难以罢手。松夫人道:“想你父亲当日仕途,并不甚利,十九岁点翰林,四十岁外才升到三品,五十岁才换上红顶。你小小年纪,已是三品,不要二十岁,还怕不是极品么!”叹口气道:“但是……可惜!”说着伤感起来。宝珠也不言语,宝林忙用闲话岔开。从此,松府热闹非常,也有贺喜的,也有请酒的,不计其数。不知宝珠升了官怎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深心叵测奸计通同

一味歪缠作法自毙

如今说到刘三公子在家思念宝珠,倒弄出相思病来,因为岳翁休致,常去替老人家解个闷儿。那天赵璞请到书房坐下,谈了一回闲话,赵璞道:“老爷子年来顽小老婆顽昏了,皇上说他昏庸,是不错的。但小李儿我恨他极了,恨不得我拿刀子砍他!他老人家好好的个官,被他夺了去,如今很少些出息呢!小李儿脸蛋子好,皇帝老儿欢喜他呢!”刘公子道:“皇帝应了《隋唐》上两句话:‘恶老成,喜少年。’”赵璞道:“怎么不是!你看小许儿,小松儿,都是美貌,所以个个升官。”这句话提起刘三公子的心事来,说道:“小松儿真爱煞人!他那种媚态,令人销魂!你知他是谁?他是个女子!”赵璞道:“你如何知道呢?”刘公子眼都笑细了,说道:“你不要声张,我告诉你。那天我同他们几个在南小街翠红家吃酒,我同他取笑,他那光景,害羞的了不得。我先踹他的脚,他那神情真好了,我也形容不来。”刘公子说到此处,竟笑得拢不起口来。笑了好一会,又说道:“我又捏他的脚,竟是一双瘦小金莲,我就同他饮酒取乐,他倒很有情于我。正有点意思,谁知我家柏忠这奴才上来说了几句混话,弄决裂了,大约因人多,脸上下不来了。我次日去会他,没有会着,一连去过几次,他总不见我。请他又不来,不知为着何事心里恼了。把我真想坏了!”赵璞道:“原来如此。我看他一团姑娘腔,我也疑心,你说破了,一点不错。前天我同他在小李儿家拜寿,我心里还想的,就带相公,也没有这种妙人。那天酒席真快乐,你要见他么?”刘公子道:“怎么不想他?心都想空了!”赵璞道:“不难!在我身上。”刘公子道:“吾兄有何妙计?”赵璞附耳说了几句,刘公子乐得了不得,连声说:“好计好计!全仗玉成。事成之后,当有厚报!”赵璞道:“你我至亲,莫讲套话。”又谈了一会,刘三公子辞去。

次日,赵璞坐车到松府拜会,没有会见。午后又来,说有要话面见大人,门上传进去,宝珠想:他有甚话说?着门子请了进来,到二厅坐下。宝珠出来相见,赵璞先道了喜,笑嘻嘻的恭维一番。谈到刘三公子,赵璞怫然道:“年兄不知,我们虽是至亲,却不是同调。不知什么缘故,性气大合不来。而且他的行为,小弟也看不入眼,所以不大往来。”又道:“年兄高升,小弟尚未尽情。明日姑苏会馆备一两样小菜,万望赐光。日间恐年兄有公干,申刻候教罢!”宝珠道:“你我也不拘俗套,明日家母舅约定了,吾兄的盛意,心领罢。”赵璞道:“年兄说那里话!弟就知道年兄不赏脸,所以亲来奉请,务必成全薄面。明日不得闲,就是后日。”说着,又打了两恭。宝珠见他出于至诚,只说他是巴结意思,况且面情难却,问道:“同席还有何人?”赵璞道:“不敢另请外人,致挠清兴。”宝珠问这句,是怕席上有刘三公子。今见他说没有一个外人,就慨然允了道:“年兄既勉谕谆谆,后日定来叨扰。”赵璞心里欢喜,又打一恭,告别而去。

隔了一日大早,赵璞就有帖来邀过两次,午后又有人来。至五点钟,宝珠上车,到姑苏会馆,赵璞远接出来,邀了进去,直到后边一个玻璃房里叙礼坐下。宝珠道:“此地倒还幽静。”赵璞道:“在外边恐有俗客进来,所以内里觉得好清雅些。”有家人送上茶来,二人寒温几句,排上酒来。赵璞定席,喜孜孜一团和气,不住的说长说短,想出些话来恭维。约有上灯的时候,只听外面一阵脚步进来,喊道:“那一处不寻到,原来在此请客呢!”宝珠一看,见是刘三公子,心中大惊,只得起身让坐。刘公子道:“松年兄,你把我想煞了!”说着,送上一杯酒来,道:“年兄满饮此杯,也不枉我一番情意!”宝珠颇为动气,明知两人同谋作祟,暗想:今日落他圈套,如何是好呢?刘公子吩咐家人暖一壶酒来,说:“你们众人都退出去,不奉呼唤,不许进来!有人来偷瞧,我少爷是不依的!”家人答应,赶忙出去。宝珠见他喝退家丁,心中格外害怕,粉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转一念道:“不可乱了方寸!凭着胸中谋略,对付他就是了。”刘公子见无人在面前,笑道:“前天柏忠不知轻重,得罪了你,我倒很过不去。你也打过他了,可以出气。你千万别要怪我,你同我是最好的!”宝珠故意笑了一笑,道:“他也太孟浪了,不怪我恼他,人稠众广的,象个什么意思呢!”刘公子心花都开了,笑道:“我的人儿!我说你不恼我,我就知道你的心。”宝珠道:“我恼你干什么?”遂斟一大杯酒,送到刘三公子面前,微微笑道:“你饮了罢!”刘公子心里喜欢,接过来一口饮尽,还把杯照了一照,道:“干!”宝珠又送一杯与赵璞,赵璞道:“我量浅,半杯都不能。”刘公子道:“人家的好意,你也不能下人面了!”逼着他饮干。刘公子道:“你也吃一杯。”宝珠道:“我吃,你要陪我吃呢!”刘公子道:“很好。”自己斟上一杯,又代赵璞斟酒,先催赵璞吃干,自己也就吃尽。宝珠将酒吃了一口,递与刘公子道:“你吃我这杯残酒。”说着,嘻嘻的笑了一笑。刘公子大乐得当不得,又吃尽了。宝珠又送上一大杯道:“你把这杯吃了,我有话对你讲。”刘公子道:“你先讲。”宝珠把眼睛一笑道:“我不依。”刘公子见他媚态横生,真是见所未见,身子如提在云端里,心里早已就醉了,又加上四大杯急酒,心内有些糊涂,说道:“该吃,该吃。”倒把一大壶酒,抱在怀里,也不要人灌,左一杯,右一盏,只管吃了不住,大叫:“来人!送上十壶暖酒进来!你们就出去,不许在房里伺候!”家人送酒,随即走开,刘公子还叫把门闭上。此时,刘公子已有八九分酒意,说道:“我的人儿,你有话,可以讲了。”宝珠在刘三公子耳边说道:“我怕赵年兄听见呢,你再进他两钟酒,我就讲了。”赵璞见他两人顽得有趣,呆呆的望着。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酒过来道:“你再吃一杯。”赵璞道:“万万不能!”刘公子也不多言,直送到他唇边一灌。赵璞这杯热洒下去,顷刻天旋地转,瘫在椅上。宝珠笑道:“他酒量就不如你,你的量好,我倒要瞧你能吃多少!”遂将酒壶取在手中,走了几个俏步,到刘公子身边坐下。刘公子喜得骨软筋酥,笑不拢口。宝珠撒娇撒痴的,将酒壶套在他嘴上,只顾往下灌。刘公子道:“慢的也好。”宝珠道:“我喜欢看人吃爽快,看你不吃,我就恼了!”刘公子骨都骨都一口气吃下大半壶去,已有十分大醉,还说道:“我的……人儿,爱你……我……不”一把将宝珠扯到膝头上坐下。宝珠究竟柔媚,挣扎不得,心里着急,反笑道:“你把赵年兄送上床去睡,我们再顽。他睁着眼看我呢,我不喜欢他。”刘公子听见宝珠说话,如父命一般,卖了若干力气,将赵璞拖上炕去,又替他拉了靴。宝珠道:“我同你替他盖上衣服,别叫凉着。”刘公子才爬上去,宝珠在后用力一推,刘公子一个头眩,滚进去了,再也不得起来,倒反睡着了。宝珠看见好笑,说道:“何苦如此!我得罪了,让你二位同上阳台罢!”走出来,将门仍然闭上,一直到外边,吩咐套车,又对刘、赵家人道:“你们不奉呼唤,进去不得的。我有正事,一会子还来呢!”众家人答应,又不敢多问,不知他们什么意思,只得在外伺候。

宝珠上车回去,进房将此事述民紫云听,心里气极,倒反笑了一回。紫云道:“你以后处处要留神,不是当耍的!”宝珠道:“这些庸才,又何足惧!”紫云道:“不是这等讲,恶人有造祸之才,外边物议也是难听的。”

不题宝珠回家,再说刘、赵二人,睡到二更以后,家人又不敢进来,烛也灭了,一盏残灯,半明半暗。刘公子先醒,坐起身来,呆呆的想,不知在什么地方。又要撒尿,下床来摸夜壶,摸了半日,摸着赵璞一只靴,撒了一泡大黄尿,倒又上炕来坐下,心里模模糊糊,记不得在何处吃酒的。再看旁边有个人睡着,细细看了一会,再认不出谁来。想想又看,看看又想,倒被他想起来了:“我今日用计赚小松儿的,被我弄上了手,这睡的是——是小松儿了。”此时心里一喜,遂将赵璞急急抱住,口口声声:“我的人儿,我少爷乐得受不得了!”用手去扯他衣服,扯也扯不下来。格外用力,赵璞一件衣裳,撕得粉碎,一片片挂将下来。刘公子见寻不出门户,把住赵璞只管抖,又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倒把赵璞抖醒了,酒气上拥,嘴一张,一阵醃酱东西随口吐出来。刘公子正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却好对准吐了一脸,满满敬人一个皮杯,花花绿绿,堆有半寸多厚,一股臭味,闻不下去。刘公子把头两边摇,口里乱吐道:“这个丫头,了不得!倒了马桶了。”此刻赵璞已醒,见人搂着他,骂道:“谁在少爷炕上!”刘公子道:“你还假充少爷呢!你这作怪的丫头,我识破你了,你还敢强么?”赵璞听见人口口声声叫丫头,心中大怒,道:“谁是丫头!你这王八蛋是谁?”刘公子道:“你还赖呢,快些从我少爷,跟我回去做小!”赵璞大怒,一手打去,正打了刘公子脸上,倒把手沾得湿搭搭的,闻了一闻道:“这王八羔子,好个臭脸蛋子!”刘公子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就打起少爷来?我少爷想升官发财呢!”赵璞急了,极力用手一推,刘公子不提防,—跤跌下炕来,坐在地下大骂。赵璞喊道:“我的人在那里呢?放这王八羔子在少爷炕上胡闹,快些替我打出去!”众家人在外,听见主人叫唤,大家进来,见这两个好模样,忍不住好笑。将烛台点起,见地下坐着一个花脸,指手画脚,还在那里骂人,炕上一个就同花子一般,身上披一片,挂一片,也在那里乱骂。众家人不知是何缘故,只得站立一旁。赵璞道:“你们进来,还不把他扠出去!”家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赵璞问道:“他究竟是谁?”家人道:“姑老爷。”赵璞道:“他又怎么来的?只怕未必真,你们细看看。”刘公子道:“我少爷谁认不得?你装不认识,才好打我呢!你这怪丫头,不要支吾罢。”家人道:“没有什么丫头,这是我们少爷。”刘公子道:“那个少爷?”家人道:“赵二少爷。”刘公子道:“我不信!你们充他来吓我么?”爬起来,向赵璞脸上一认,赵璞也在刘公子脸上细望,这副龌龊脸,看不下去,七孔都堆平了,只见两个眼睛在里头翻来翻去,二人不觉好笑起来,问家人道:“松大人呢?”家人道:“一晚去了,说有正事,一会就来的。少爷吩咐不许进来,只好在外伺候。不是我家少爷叫,还不敢来呢。”刘、赵二人说不出苦来,只有暗暗会意。家人送上水来,刘公子洗了脸。赵璞见炕上糟踏得同毛厕一样,看看身上,撕得不成人形,也不好开口。坐在炕边,将靴子取来一蹬,只听咕吱一声,套裤袜子都浸透了,一股骚气,冲得人都要呕了。赵璞恨道:“这是怎么的!糟了糕子了!”家人上来,赶忙褪下,只见脚上湿淋淋的。刘公子想了一想,不觉大笑。赵璞又好笑,又好气,说道:“我真被你坑死了!”刘公子道:“我还怪你呢,是你的妙计!”彼此埋怨一番,不免又好笑起来。家人同看会馆的借了一双靴袜,把赵璞换了。赵璞道:“谅来不得成,丢了这条肠子罢!”刘公子道:“今日怪我大意了。这个冤家,他不上我手,我也不见你!”看表上已有两点多钟,二人只得上车回去。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不知刘三公子可肯罢休,且看下文分解。

第九回

堂前闲话妙语诙谐

冰人传言书呆拘执

且说宝珠自受了这番惊恐,到处留心,同宝林商议,将家中小厮松勇做了亲随。原来松勇是个家生子,他母亲是夫人的陪房。松勇今年十九岁,从小有四五百斤蛮力,又同保家教习学了几年武艺,手脚颇精,而且飞墙走壁,如履平地;虽则一团侠气,作事精细异常,宝珠将他作为护卫。宝珠也把昨日刘三公子之事,在姐姐面前,细说一遍。宝林道:“外边坏人太多,你也生得美丽了,令人动疑,你自己不觉得,你走路的步法,身段的体态,全现了女孩子相了,我看还宜收敛为是,倘有点子长短,不见人还是小事,你是三品大员,有大乱子闹呢,不是当耍的。”正谈着,彩霞进来道:“舅老爷来了。”宝林虽同表兄结亲,并不回避,姊妹二人,即出房,到前进来见了舅舅。李荣书见他两人,笑迷迷的问长问短,道:“你舅母想你们的了不得,大姑娘全不肯到我家去走走了,家里老亲怕什么?”宝珠掩着口儿,只是笑。李公对夫人道:“我你几家儿女,都还出色。前天在许月庵家,见有两三个女孩子,个个美丽,我问他,总说是他女公子。第二个是他夫人所生,那两个是庶出的,但是比较起来,总不如我们大姑娘。”松夫人道:“承舅舅谬赞。我前天在家,见红鸾、翠凤出落得格外标致了。”李公道:“红鸾性气还好,翠凤被他娘惯得不成样子了。”松夫人道:“十三四岁的孩子,还小呢。”李公道:“秀卿明天会见文卿,探探他口气,我要他家一个女孩子,配你二哥呢。”原来李公两个儿子,李墨卿之下,还有一个兄弟,叫做文彬,十六岁,是妾所生,还在家中读书,也曾捐过一个部郎。宝珠见李公托他执柯的意思,满口应承道:“一有好音,即来舅舅处报命。”少刻,松筠、松蕃来见舅舅,作了揖,一旁坐下。李公一看,都是翩翩少年,也还彬彬儒雅。李公道:“两个孩子也好了,有大人气了。”松夫人道:“无用的东西,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一点的功名还没有;他的哥哥十三岁倒中了经魁了。”李公道:“功名迟早总是有的,要如我们秀卿,天下那有第二个?”宝林道:“功名倒不在乎迟早,但不肯读书,那来功名呢?蕃儿还好些,我看诗赋文章,还可得下去;筠儿这下流东西,我也没嘴说他。”李公最爱这个媳妇,而且从小闹惯的,笑道:“还了得,这个姐姐还比娘利害,日后出了阁,是不接他回家的。”宝林脸一笑,道:“这是个舅舅讲的话?”李公大笑。松夫人道:“舅舅是知道的,我家不是有个林儿,笤帚还要舞呢!”李公笑道:“如此说,你家少他不得了。”松夫人道:“怎么不是,万不可少。”李公道:“我家要人,怎么呢?”松夫人也笑道:“那也要商量商量,多告几年假呢。”李公笑道:“我把文翰送上门来,大姑娘愿意么?”宝林瞅了一眼,起身入房。李公笑着一把扯住道:“别走罢,舅舅老了,言语有些颠倒,大姑娘莫恼罢。我有句话同你讲,我把翠儿给你蕃儿,要不要?”宝林道:“问我干什么?有娘呢。”李公笑道:“问他不中用,家里是你作主,不要推辞罢。”宝林道:“舅舅既肯俯允,一言为定的了。”李公笑道:“我几时敢同大姑娘扯过谎的?我不要胡子?”松夫人道:“就怕我们孩子配不过二姑娘。”李公道:“没有的话。”说着,将宝林扯到膝上坐下,拉着一只纤手,闻了一闻道:“舅舅几根骚胡子,戳手呢。”宝林半睡在李公怀里,笑道:“舅舅是美髯公。”李公笑道:“戒指上好长链子,借与舅舅,明天出门会客,壮壮观也好。”宝林笑道:“一嘴的胡子,好象个老妖精。”李公笑道:“你别小觑我。我胡子掩起来,还能妆小旦呢。”说得个个都大笑。松夫人笑道:“你把孩子惯成了,明日同你没人相,可别生气。”李公道:“我家的人,不干你事。”松夫人笑道:“那就是了。”宝珠道:“舅舅今天在此吃了下顿去罢。”李公道:“今天不得闲,改日罢。”宝林道:“我知道舅舅不赏脸,我也不留。”李公笑道:“姑奶奶别挖苦罢,舅舅当不起。”适值紫云送水烟袋出来,看见李公,忙上前来叫道:“舅老爷。”李公道:“姨奶奶。”紫云满面羞得飞红,将支水烟袋向宝珠手里一递,转身就进房去了。李公还大笑不止。宝林笑道:“舅舅太没意思,不拘什么人,耍耍闹闹。”李公道:“承教了。你问你娘,舅舅小时候才讨嫌呢。”宝林道:“年纪大了,也该好些。”李公笑道:“舅舅是下愚不移。”说着大笑。推开宝林起身,向夫人作辞。夫人、宝林送至穿堂,宝珠同两个小公子直送上车。

次日宝珠到都察院,见无甚事,同些属下御史谈了几件公事,就吩咐伺候,到许府来。他是往来惯的,不等通报,下车一直进书房来坐下。书童见是宝珠,赶忙送茶,陪笑道:“少爷还没下衙门呢。”宝珠道:“也该回来了,我从一会子。你二老爷呢?”书童道:“也没有在家。”宝珠向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消遣。小喜儿装了几袋水烟。正值许月庵在家,没有到部,从屏后踱将出来,宝珠忙趋上前请安。许公看见,满脸堆下笑来道:“年兄今日没进衙门么?”宝珠道:“小侄从衙门里来,要会文卿谈谈的。”许公道:“小儿尚未回来,我陪年兄谈谈,但是老头儿不入时了。”说罢,笑嘻嘻的扯宝珠坐下道:“这几天见令母舅没有?”宝珠道:“昨日午后在舍下的。”许公道:“你二位令弟还好?”宝珠道:“都不肯用心读书。”许公道:“闻得你令姊颇为有干,家中事件,全是他料理。”宝珠道:“是。就是两个舍弟,也还亏家姊督责。”许公道:“不意世间也有这种有才志的闺女,听说模样儿,也是美极的,李君真可谓佳儿佳妇矣。你令母舅处两位表兄,我知道的了,还有几位表姊妹?”宝珠道:“两个表妹。”许公道:“多少岁数了?”宝珠回道:“一个十五岁,是舅母生的;一个十四岁的,同二表兄一母所生。”许公道:“许人家没有?”宝珠道:“还没有。”宝珠谈着,心中暗想舅舅托我做媒,何不探探此老的口气?问道:“年伯有几位世姊?”许公道:“我倒有三个,大的今年十六岁,还有十四,十二两个。第二个是老妻所生,那两个是小妾生的。”宝珠道:“有几位受聘了?”许公道:“婚姻大事,些微不慎,必致失身匪人,终身抱恨。”又摇摇头叹道:“俗子颇多,英才难选!”宝珠见他一团书气,暗想好个迂人,比我舅舅就大不相同,怎么生出个文卿来,倒是个风流人物呢?遂笑了一笑道:“小侄冒昧,有句话,求年伯切莫推托。”许公道:“好说。你我通家,我当日同尊翁,真是道义之交呢!”宝珠道:“家母舅那二位表兄,年伯是常见的,同大、二两位世妹,年岁也还相配,门第格外相当,小侄意欲多件事,如蒙年伯俯允,小侄致意家母舅,过来相求。”许公听了,沉吟不语,只是点头,半晌方说道:“年兄不知,第二个小女才貌兼优,口舌颇利,愚夫妇最是钟爱,不肯轻易许人。我意中有个心许的人,久已中选,同小女正是一双两好,我此时又不便明言,少不得年兄日后自知。至于你二表兄,人品还可取,我将大小女许他,尚可商量。但他还没有发过科第,未免不中我的意思。”宝珠道:“家表兄文才是好的,科第是囊中之物,年伯先许下了,俟大登科后,再为小登科,也还不迟,况年纪都轻。就是家姊,家母暂时也不放他过门呢,舍下亦少他不得。”许公道:“也待我同老妻辈商量停当了,自然有以报命。”遂不住的问:“你二表兄才学何如?”宝珠总是答应一个好。说说谈谈,文卿已下衙门了,与墨卿一同踱进来。见宝珠正同许公讲得高兴,就走上来见过,墨卿也见了许公,许公扯他们坐下。许公也不藏隐,开口就对墨卿道:“你令表弟在此替你令弟说亲,我瞧各事都还相当,我就为你令弟不曾发过科第,所以尚在游移。令表弟说俟登科再娶,也可使得,究竟你令弟文才何如,至此不妨直言。”弄得个李墨卿深浅不是,回答不出。许公又对文卿说:“你是见过二世兄文学的,可配得过你大姊丈?”文卿道:“二哥品行文才都好,我们素来佩服的。”许公道:“我也要同你母亲商量商量。”又低着头道:“要和我意中之人,便无可推敲矣。”文卿抿着嘴,对宝珠笑个不住。宝珠暗想,也觉好笑,我代人做媒的,倒反要被人缠住了。他那个意中人,非我其谁?许公对宝珠拱拱手道:“另奉复。”又同墨卿哈一哈腰,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墨卿道:“适才年伯问我舍弟的文才,叫我如何回答呢?”宝珠笑道:“我在年伯面前力保。”文卿笑道:“还是我在家母面前力保,方有成意。”墨卿深深一揖道:“全仗玉成。”文卿又问道:“连日可曾会见老刘?”墨卿道:“听说病着呢。”宝珠就用话支吾道:“你们今日回来得迟,衙门里事多么?”墨卿道:“在桂柏华那边谈了好一会子呢。”宝珠道:“他令弟椿仲翁,大后日寿期,你们去不去?”文卿道:“生日依此都有往来的,万不能不去。”谈谈笑笑,就在许府用了午膳,又话了一回闲话,二人一同辞了文卿,出来上车。宝珠道:“舅舅不知可在家,我同你一搭儿走罢。”墨卿道:“很好。”二人进了金牌楼,到李宅下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警芳情密言传心事

夸大口无意露奸谋

话说宝珠到了李府,墨卿邀请入内,到上房,见了舅母问好,又谈了几件家事。李夫人道:“我新得一个戒指的花样,倒也好看,上边金链子有一尺多长呢。还有些小坠脚,是翡翠玛瑙洗的,小顽意儿,我在宝和楼打了十几对,明日着人来送大姑娘两对,送你紫云一对。”宝珠起身谢道:“又要舅母费心。”正谈着,李公已踱进来,宝珠忙上前相见。李公笑道:“来了一会子了?”宝珠道:“适才同大哥一齐来的。”李公道:“在你家来的么?”宝珠道:“在许文卿处吃了饭来的。”李公道:“见许月庵没有?”宝珠道:“谈了好一会子呢。”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谈心,你头也该疼了。”宝珠也笑道:“真有点子腐气。我倒将二哥的喜事提了一句,老人家竟有许多推敲,好容易说得有点意思,说大世姊还可,要二哥发过科甲,才许过门。二世妹竟是个天仙化人,世界上少有的,轻易不肯许人家。”李夫人道:“难道比我们大姑娘还好吗?”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讲什么?秀卿、文翰明天托文卿在内里周旋,只要他夫人肯了,不怕此老作难。”墨卿笑道:“已同文卿说过的了。”李公道:“我明日再请张山人去走一趟。我家翠儿昨日已与你姐姐面订过了,也请张山人为媒罢。要热闹就再请几位,即如正詹事吴子梅,内阁学士周伯敬,左都御史赵砚农,都是几代世交,可以一约就到的。”宝珠答应,李夫人定要留宝珠吃晚膳,宝珠道:“回去迟了,姐姐讲话呢。”李夫人道:“不妨,有我呢。”宝珠道:“舅母一定留我,着人回去说一声。”李夫人笑道:“你胆子太小,怕他干什么,他究竟怎么利害?”宝珠笑道:“打得利害呢。”李夫人道:“你倒做了官,他还打你么?你就给他打!”宝珠道:“敢吗?记得那天二更以后,到房里打我,把衣服脱了,单留个小褂子,拿藤条子乱打。我扬着袖子,让了下子,他倒说我回手,捆我起来,打了还要跪半会子呢。”李公笑道:“看他一个柔媚女郎,怎么倒有这些狠处,文翰明日格外小心为是,听听可怕不怕?”李夫人道:“男人没个女人收管,还要上天呢。”李公大笑。闲谈一会,就在堂前用了晚饭。李公道:“早些送他回去罢,恐他姐姐讲话,就是他母亲也不放心呢。”宝珠谢了舅舅、舅母,墨卿送出来上车,跟班上马,李府又派了几名家丁送去。

宝珠回府,进了宅门,见内账房里灯烛辉煌,再到房门首一望,两旁丫鬟仆妇,手中执着家法,排列两行。宝林俊眼圆睁,长眉倒竖,恶恨恨坐在中间。松筠一言不发,两泪交流,惨凄凄跪在地下。原来松筠连日被依仁勾引在外顽耍,宝林知道了,正在问口供呢。宝珠看见,吓得心惊胆碎,又不敢多问,更不敢插口,只得进来叫了一声姐姐。宝林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宝珠面如土色,回答不来。宝林知他胆小害怕,又见他低头而立,倒心里怜惜起来,反和着一分颜色,问了一句:“怎么不言语?”宝珠战兢兢的答道:“舅母定要留吃晚饭,扯住不放我,曾着人回来告诉姐姐的。”宝林点点头。宝珠慢慢退了出去,到后边夫人房中来见夫人,正在落泪,宝珠不知头绪,只得呆呆的站在一旁。夫人命他坐下,一长一短,说依仁引诱筠儿出去顽笑,在大帐房里私用五十多两银子,你姐姐盘帐知道的,对起来,筠儿没有话讲,只得招认,你姐姐把他带到内帐房去了,打死了倒干净些,你去对姐姐讲去。宝珠道:“筠儿原是不好,也要慢慢的管教,万一打出事来,怎么对得起爹爹呢?”说着,也就用帕子拭泪。夫人叹道:“这种下流东西,也丢爹的脸,还累你姊妹两个呢。”宝珠劝了两句,进去请他生母到来,劝宝林替筠儿讲情,自己就回房去了。改了妆,坐在案上看看公事,又同紫云闲谈,下了两盘棋。约有三更时候,着紫云先出去探看,众人可曾都睡。紫云进来说:“都睡熟了。”宝珠轻移莲步,踱出房来,紫云提着绛红灯、水烟袋随在后边。到夫人房内,见大丫鬟金子正替夫人烧烟,宝珠并不回避他们,夫人见宝珠出来,道:“好孩子,此时还不睡么?”宝珠道:“还同姐姐说话儿去。”夫人道:“不早了,快去快来罢。”宝珠答应。走到后面,见两边房里几支大烛,照得满室光明,一人不见。宝珠到对房帐桌上坐下,将帐看了一看,又把书一翻,见有几幅花笺,宝珠取过来看,是词句,微吟道:

可怜我水晶帘下懒梳妆,算尽风流帐。撇了金钗,换了罗衣,解了明珰,背了银。但见那光分宝镜花容瘦,却不道响振金铃锦帐。香阳台上,撩人夜色凉。只怕梦魂中,何处见檀郎。

右调《倾杯玉芙蓉》

凝妆上翠楼,春光半收娇羞。笑解金翠裘,懒催鹦鹉唤梳头。亦任红绡遗恨,绿窗掩羞。曾记得背人隐语蹑莲钩,镜启菱花怕见容颜瘦,可怜春来绿水流,春归碧草愁,泪湿了咱衫袖。

右调《楚江罗带》

落款龙纹女史戏笔。宝珠看罢,口中不言,心里暗笑,好个正经人!那天我做了两首诗,就打得那么利害,我今日也拿他起来,臊臊他的脸。又想使不得,他是得罪不得的,不必多事罢,对紫云道:“你瞧!”紫云也看了一遍,微微而笑道:“别惹他罢,没有好处。”宝珠反复观玩,暗道姐姐才学真好,我们虽会做诗、填词,究竟总不如他说得有意味。他如妆个男人,还要胜我几倍呢!正看得出神,听见外间脚步细碎,已进房来,宝珠忙把花笺藏过。起身见彩云在前,提一盏明角灯,宝林淡妆素服,着一件藕白色罗衫,玉色百摺绸裙,袅袅婷婷的走来。宝珠道:“姐姐那里去的?”宝林坐下道:“在内帐房查帐。你才来么?”宝珠道:“才进来。”彩云送上茶来,紫云正要装烟,宝林道:“你把烟袋给他自己吃罢。你同彩云到那边坐去罢。”紫云就知道他姊妹有要话商量,就扯了彩云一同出房。这里姊妹两个上炕,对面盘腿坐下,宝林道:“你今天何处去的?”宝珠道:“早间在许年伯那边,替舅舅家二哥说媒。”宝林道:“允没有?”宝珠道:“似有允意,还未定实呢。午后又同墨卿一齐回去见舅舅复命,舅舅说请张山人去再说呢。又对我讲蕃儿亲事,也请张山人为媒。”宝林点点头,沉吟半晌道:“筠儿全不要好,在你看如何呢?同诗书是对头,专爱抡枪使棒,常随着几个保家的教习,同松勇在圈子里乱舞乱跳,连日又被五房大哥引诱出去,私用大帐房里五十八两银子。我看帐知道了,被我狠打一顿,知会帐房里,一文不许私付。又把门上老头儿松顺,叫进来痛骂一场,发出去叫总管打了四十。从此门口出入号簿,格外吩咐严紧,晚间上锁时交进来,再着总管内外查点人数,一点子疏防没有。就是家里这些帐房、管事,以及家丁人等,有几个很不妥当,我得暇总来着实整饬一番。你明天在五房大哥面前也要说几句。”宝珠道:“他本来不是人,虽说亦未必有用,他也不爱脸。”宝林道:“我倒替你愁,没有个接手的,你如何收场呢?”宝珠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宝林又叹口气道:“妹妹,我真舍不得你,终日提心吊胆,受人戏侮,为的谁来?”说着眼眶一红。宝珠一阵心酸,泪珠点点道:“姐姐也别为我操心,我顾一天是一天,各尽其心,对得住爹爹罢了。就是姐姐,也不可灰心,还照应他们,岁数大了,也该好些,万一到那顾不住的时候,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的了。”宝林道:“你的事总有我,你放心就是了。你的心事,除我之外连娘都未必知道。好在你今年才十六岁,还小呢。”宝珠一句总不回答。宝林叫道:“彩云,拧把手巾来。”彩云、彩霞赶忙进来,送手巾的,送茶的,紫云也来装烟。宝林道:“我们南小街那个银号管事的,甚不安分,明日换一个罢。”宝珠道:“那个管事的名叫蔡殿臣,是我们保定当铺里姓刘的荐的,我听他声名不好,久已想说,却不敢在姐姐面前多嘴,倒同崇年伯说过两次。”宝林道:“你是甚么话,难道我一个人的事么?我就看出他光景来,你既如此说,就便宜行事罢了。如暂时没有人,可着松勇的父亲权管几天。第一叫蔡殿臣交明白了帐要紧。至于崇年伯,年纪也有了,我们家里事也太多,他倒有些忙不来,单是盐务同这许多当铺,就够他忙的了。他也只好当个总办的虚名,奉行故事罢了,究竟离不了我操心,疏忽一点子,就有乱子闹。前天老人家交盐务总帐进来,狠碰我个大钉子呢,他一句没有敢言语。”宝珠道:“崇年伯告诉我的,他年来多病,不要紧的事,就委他之令郎了。”谈了一会,宝林留他叫了莲子。只见金子笑嘻嘻的进来道:“太太说,二小姐有话明天讲罢,天不早了,请回房早些睡呢,就是大小姐,也请安歇罢。”宝林道:“真不早了,你就去罢。”宝珠起身,紫云点上纱灯,金子随后,彩云等要送,宝珠止住。走到夫人房内,夫人笑道:“打过三点钟,别坐了,睡去罢。”宝珠答应,遂一直走进自己卧室,少不得还有些琐事,不必尽言。次日早间,仍旧进衙门办事不提。

再说依仁在府中,一住半年,原拟进京发财,不料仍旧画饼,宝珠总是淡淡的,正是三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终日游手好闲,颇不得意。先见李、许二位可以巴结,遂刻刻恭维,此时也冷落了。后又有个刘三公子,声势甚大,如今同宝珠又不来往,遂无阶可进。两日引诱松筠出去,不想家里又知道了,就是昨晚打松筠、松顺,这些事闹得沸反盈天,他岂有不知之理?今早起来,自觉无颜,又怕宝珠来请教他,心想出去走走,到何处去呢?想起柏忠同我颇好,又是同调,何不访他一访?遂出门到金鱼胡同来。寻到小杂货店间壁一个小门,敲了两下,内里出来一个老妪,问是什么人,来寻谁,依仁道:“柏先生可在家?”老婆子道:“出去一刻的工夫,到相府里去了。”依仁少兴,只得一步步踱回来,想想不如听戏法罢。走了半箭多路,见伯忠在一家子门首站着,同个老者说话。依仁忙上前问了好,道:“适在尊府奉拜。”柏忠道:“失迎了,就到舍下坐坐去罢。”依仁道:“很好。”柏忠回头,对老者说:“我此刻同朋友回去,晚间来讨信。大约公子是回不去的,你自己估量估量。”那老儿叹了口气,也不答应。依仁看那老者有五十多岁年纪,衣裳破损,光景甚苦。瞥见门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却是旗妆,眉心有个红痣,有豆子大小,如胭脂一般。依仁问道:“什么人家?”原来柏忠因宝珠之事,刘三公子大为恼他,一见就骂,柏忠无法可施,人急计生,见他巷口一家姓英的旗人,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宝玉,有八分姿容。柏忠以为可欺,就在刘三公子面前极力保荐,要讨他做小。老夫妻同女儿相依为命,立意不行。刘三公子原是个色鬼,就将此事委托柏忠包办。柏忠只顾讨好赎罪,全不顾他人骨肉分离。今见依仁问他,就一长一短却说出来。此事在别人面前,再说些也不妨,在依仁面前说了,就有一场大祸。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打茶围淫鬼闹淫魔

发酒兴恶人遭恶报

话说柏忠将前事告诉依仁,扬扬得意,又道:“他好说,必不得行,我意思晚上带相府几个家丁前去,好说话就随意赏他几两银子,如其不肯,就硬抢他回去,谅他老夫妻有何本领,同相府要人?不瞒吾兄说,就是小弟仗着公子势力,在这街坊上也算一霸呢!”谈着已踱到门首。敲开门来,柏忠邀依仁入内,到小客座坐下。依仁细看房屋,是对合两进,厨灶在厢屋里,上三间做内室,下三间一间门楼,两间客座,也还齐整。有老婆子送茶上来。二人谈了一会,依仁谈到在府里,全无出息,又无别处可投,谋事更是难的。柏忠道:“吾兄不讲,弟不敢言。我看令弟为人,反面无情,而且不知好歹。兄弟骨肉尚无好处,无怪乎前天待弟那番举动。我想同公子商量,转至老中堂,办他个罪名,又碍着吾兄的面子,我不同兄交好就罢了。那天晚间,还承照应。”依仁道:“说那里话!你我自好,那天我也很劝了一番,无如他总不肯听,孩子家是会闹脾气的。”柏忠道:“他闹脾气,小弟的敝臀,没有得罪,他竟当做大鼓敲了顽,虽然他有个隐情在内,不是敢打我,究竟同我有些痛痒相关呢。”依仁大笑。柏忠笑道:“有人说你令弟是个女孩子,这话确不确?”依仁道:“没有的话。是谁讲的?他不过生得娇柔,妆束得华丽些。我知你的意思,见他戴着金坠子、金链子,心里疑惑,那是我们南边风俗,我叔太爷得子迟,把他妆做女孩,取其好长的,那里当真是个女孩子!”柏忠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依仁连日赚了松筠几两银子,胆就壮了,对柏忠道:“有好地方,我们坐坐去。”柏忠道:“很好,半截胡同有一家子,我最熟,就到他家去罢。”遂同依仁到半截胡同来。上前敲门,一个老妈出来,见是柏忠,道:“还没有房呢。”柏忠也不答,同依仁一直走进内里,见上首有个空房,就攒进去,自己将门帘放下,放床上一睡。依仁坐在椅上,见走进一个小女孩子,来望了一望,冷笑一声道:“柏老爷倒又来了。”柏忠道:“你姐姐在那里?她想我呢。”小孩子哼了哼道:“她怪想你的。”柏忠道:“她在内里有什么事?知道我来,还不可来么!”小孩子也不答应,就走出去了。依仁看他光景,甚为可恶,也不开口。又停了半晌,才有人送上茶来。柏忠道:“我瘾来了,要吃烟呢,快开灯来。”那人微笑道:“烟脱了,要煮呢。”头也不回,就出去了。坐了一顿饭的功夫,见帘子一揪,进来一位五短身材,脸皮微黑,还有几点雀斑,倒是双小脚,跨进门,口中含糊叫了两声老爷,就在椅子上坐了。柏忠道:“桂香呢?”那女子道:“有事呢。”依仁道:“还没请教芳名。”柏忠道:“他叫桂琴。”就指着依仁道:“此位姓松,是副都御史松大人的令兄,也着你妹子出来陪陪。我同他是老相交,原不较量,今日有新客呢。”桂琴也不开口。柏忠问道:“你的妹子,那里去了?”桂琴道:“不瞒你说,云少爷在后边呢。”柏忠道:“那个云少爷?”桂琴道:“就是木都统家少爷。”此时柏忠颇下不来,只得说:“我到同他不拘形迹,外人不知道,只说冷落我呢。快把烟灯开出来,你烧口烟罢,松老爷是爱躺躺的。”桂琴道:“适才云少爷要烟,还没有呢。”柏忠道:“拿钱去挑,我这里有。”桂琴无奈,出去一回,有人送进一个破灯盘,一支瓶子枪,一个竹根子里有三四分烟,灯罩子都是打碎了,三五片凑成的,浮在灯上,很不成模样。柏忠请依仁过来自烧。连那个桂琴都不见了。二人谈谈,每人吃了两小口烟,已完了,灯里油也不足,昏昏的提不上来,一上一下,这个破灯罩子,颇为忙人,吃了三四口烟,倒真忙了好一会子。看时刻,已有未正,只见桂琴同着一个女子进来。依仁细看那女子,长挑身材,圆圆的脸儿,觉得比桂琴好几分,满面笑容道:“你来了。”柏忠颇为得意,道:“来了来了。”对依仁道:“他就是桂香。”又对桂香道:“这位松老爷,是御史的令兄,同我至好。”桂香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笑嘻嘻的道:“有件事对不起你们,云少爷今天要在此摆酒。你知道的,我家房屋窄,意思要请你们让下房子。柏老爷就同家里人一样,我也不说套话,倒得罪这位松老爷了。”柏忠大难为情,老脸通红道:“我们是逢场作戏,只要有房,我们坐就罢了。”桂香当做不听见。站立等候。依仁见他刻不容缓的逐客,心里颇为有气。又听那个桂琴道:“你们横竖也闲着,过一天再来也是一样。”柏忠也装不听见,坐着不言语。依仁想了想,心里又算一算,道:“我们也摆一台酒,可好不好?”柏忠道:“我今日没有多带银钱,这些地方我是不欠帐的。”依仁道:“银子我这里有。”原来柏忠在他家顽了三个多月,只用过三吊京钱,弄得屎嫌屁臭,今听见依仁有银子作东,胆子就大了许多,喉咙更高了两调,脸一沉道:“我今天同客来,你们偏下我的面子,什么云少爷,雨少爷,难道他是大钱,我在你家用的是小钱么?今日偏要吃酒。”又对依仁道:“拿出银子他瞧瞧。”依仁赚了松筠二十多两在腰内,一齐取出,放在桌上一大包。桂香等见大包银子,也就软了,笑道:“不让罢了,生什么气?还是熟人呢。”柏忠此时兴会了许多,不住的要茶,要烟,闹得不亦乐乎。少停排开桌子,大家入席,柏忠、依仁同两个妓女嘻笑怒骂,信口胡闹,又搳了一回拳,唱了两个小唱,笑也有,说也有,吃得呕吐狼藉,臭气熏人,还不肯歇。柏忠、依仁两个花酒是不轻易有得吃的,纵或有时入席,也是陪人。今日自尊自大,不吃个淋漓尽致,如何肯罢休?一直吃到上灯后,吐过几次,还不住的讨酒要肉,不可开交。且说桂香有个相好,是京营副都统木纳庵的侄儿,带了三五个跟随,还有几个朋友,也在此吃酒,就在对面房里摆席。吃了一会,桂香、桂琴也轮班陪过几次。谁知两边都有酒意,彼此要争,桂香到这边来,那边乱叫,到那边去,这边狂呼。柏忠仗着相府势头,欺人惯的,就对那边骂了几句。那个云少爷如何怕你?跳起身来骂道:“是那个王八羔子,在这里混骂人?是汉子出来讲话!”柏忠虽不敢出头,还在里间发威。外面骂一句,他也在房中回一句。云少爷恼极了,就闯进房,先将酒席一脚踢翻,杯盘打得粉碎,一手将柏忠揪住。云少爷身材高大,又是个将门之子,把柏忠提过来,就同饿鹰抓鸡一般,桂香等众人来劝,那里劝得住?柏忠只叫:“有话松下手来讲!”云少爷也不理他,大声叫道:“我的人呢?”外面五六个旗丁,最喜生事的,听得主人叫唤,一窝蜂进房。依仁见势头不好,才要溜走,早被些旗丁捉住。云少爷将柏忠打了几拳,向地下一掷道:“捆起来!”众旗丁上前将衣服剥下,紧紧缚住,也有人把依仁捆了。柏忠还要说:“打得好,我们慢慢儿讲话。”云少爷道:“谅你也经不起打,我有法处置你。”着人取两支大蜡烛来,再到剃头铺子里,将刮下来的短发同头皮子取些来。云少爷吩咐动手,柏忠大叫道:“那不能,一世的累呢!”众旗丁那里睬他?上来一个先将他按定,又对着他尊臀相了一相,用当中一个指头在油灯里一溅,就同个胡萝卜一样,向柏忠屁眼里一抠。可怜柏忠咬着牙,叫了一声“哎呀”,把头望颈项里一挫,满身起了一层皱鸡皮。那旗丁又将指头拔出,取些短头发,只管望里塞,又加上些山药皮,用大蜡烛塞在门口。有个旗丁照样也服侍依仁,依仁口口声声道:“不干我事。”众人只当不听见。柏忠此刻口也软了,却也迟了。云少爷见他二人蜡烛塞好,叫人把他两个爬下来,用人捺定,不许他乱滚,就将蜡烛点起来,油淌淌的,烫得皮破血流。云少爷更恶,还不住的把蜡烛弹走了花,渐渐已卸到根子,二人大叫道:“不是当耍的,烫到心了不得呢!”众人大笑,做好做歹的,放了绑。二人也算晚年失节,起身道:“好顽笑,罢了罢了。”又用手在屁股上,擦擦摸摸了一会子。依仁银包也不见了。依仁失去银子,比刚才受苦还要难过,又不敢多言,只得套上裤子,来穿衣服。旗丁道:“你还要衣服么?”每人又是一个嘴巴。众人说情,各人与他一件袄子,依仁鞋子又失去一只。柏忠就同开笼放鸟,得了性命一般先跑出去了。依仁一高一低,也随着走,生怕遇见熟人,又怕遇见巡城的盘问,前车可鉴,屁股是打不得的。

两个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彼此埋怨,直奔到柏忠家,方才放心。在客座内坐下,可怜后门口焦辣辣的,又疼又痒,坐也坐不安稳,对面站着。依仁道:“这个苦吃足了。”柏忠道:“原是取乐的,倒弄得乐极生悲。”依仁道:“讨些水来,洗洗也好。”柏忠道:“小弟的敝臀,真是有用之才,前天令弟当做鼓敲,今日竟能当烛台用,岂非奇事!老哥不必作恼,我明天进相府去,想了小法,他叔子的芝麻官,少不得在我手里包断送。”依仁道:“全仗吾兄出气。我家那个是不行的,在他面前,连说也不能说。”柏忠家里取出水来,洗了一会,依仁道:“我听人讲过的,有了东西进去,要趁早掏出来,不然生了毛,为累一世,要成红毛疯呢。”柏忠道:“那还了得!你我这副嘴脸,又讨人嫌,那个肯来下顾?岂不痒死了而后已,不如你我换着掏掏看。”就将屁股一蹶送过来。依仁用灯照着道:“吾兄洞府颇深,望不见底,用个竹筷子试试看。”柏忠道:“也好。”依仁见桌上一双铜火箸,拿起来才送进去,柏忠大叫使不得,就站起身来,抠抠擦擦道:“隔江犹唱后庭花,原是韵事。”依仁道:“怎么样?”柏忠道:“我想起来了,你我就做个胀头疯,或者遇见个掏毛厕的,还可借此有点子出息呢。吾兄请回罢,吾还要同相府里人去抢亲。”依仁讨了一个小灯笼出门,屁股夹得紧紧的,一步步挨回去了,到家进房睡下,哼了半夜。

次日微雨,依仁借此不出去,起身也迟。吃了饭,在房中坐立不安。只见一起一起家人跑进来道:“少爷下来了。”听见宝珠在外叫道:“大哥在家么?”依仁急趋出来,笑容可掬道:“贤弟,今天下雨,可曾上衙门?”宝珠道:“今天无事,来同大哥谈谈。”遂坐下来。就有许多家人站在窗外伺候,送共装烟。二人说了些闲话,依仁极力恭维。宝珠开言道:“筠儿不长进,不肯读书罢了,又在外边顽笑,大哥知道些风声,也要管教他。”依仁满面羞惭,咕噜了一句,就用话支吾道:“贤弟,可知道刘三公子的新闻么?”宝珠道:“我不同他来往,他的事我如何得知呢?”依仁道:“昨日在金鱼胡同会见柏忠,见他街头上一家子姓英的同他讲话,我问是谁家,原来是个旗人,老夫妇两个,只有个女儿,颇为标致,刘三爷讨他做小,那家子立意不行,柏忠的主意,昨晚着人抢回去了。不知英家如何处置呢,谅不敢同相府里要人。那个女孩子,我倒瞧见一眼,有十五六岁,长挑身材,眉心里有个豆子大的鲜红的痣,模样儿还罢了。”宝珠道:“老刘倚势欺人,也非一次,都是那个柏忠的指使。无论什么人,遇见不良的人引诱,他就更坏了。”依仁默然无话。今日又是个阴天,屁眼作痒,竟痒得不可开交,连坐也坐不住,起欠欠的。宝珠只见他乏趣,意欲起身。忽见门上传进帖来,未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话不投机焉能入彀

药非对症反足为灾

话说宝珠看了帖,是张守礼,知道张山人来拜,吩咐快请,别了依仁,就迎出来。到了左首正厅,见执帖的引着张山人,笑嘻嘻已走进来。宝珠上前相见,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寒温数语,宝珠道:“今日如此大雨,老先生高年的人还蒙光降,负罪良多。”张山人笑道:“老夫今日出来,专为几件正事,要与兄细谈。”宝珠道:“请教。”张山人道:“令母舅托老夫替令表执柯,适在许大司寇那里,诸位今日又在他那里吃饭,费了许多唇舌,好容易才说成了。他大令嫂与你贵表兄,年岁相当,才貌也是相配的,明日请令母舅订个日子送聘,还要借重吾兄呢。”宝珠道:“一定奉陪老先生。”张山人道:“还有一事,令母舅说将他一位小千金,面许了二令弟,也托老夫为媒。吾兄择个日子,就拉令亲同去走遭。”宝珠起身一揖道:“全仗老先生玉成,容当厚报。”张山人连称不敢。又笑道:“许公有位二令爱,竟说得天上无双,人间第一,他专属意于你。此老的意思,不是他爱,足下竟难其妇,不是足下,他令爱亦不得其夫,真是一双两好。叮嘱再三,要老夫成全此事,谅世兄也无可推敲,就请禀明令堂,一言为定的了。”宝珠听罢,春山半蹙,秋水无颦,满面娇羞,低头无语。暗想那有个女孩儿家,自己讲亲事的?羞愧极了。心里发急,无可如何,只得含羞带愧的道:“老先生此事休题……”说了半句又不说了。张山人道:“世兄是何尊意?不妨谈谈。”宝珠道:“老先生虽是几代通家,怎知在晚的难处?先君去世,兄弟年纪轻,在晚的愚见,要候两个舍弟订亲之后再议。许年伯处,还望老先生善为我辞。”说罢,凄然叹息。张山人已看出光景,又怜又爱,反悔来得冒昧,忙陪笑道:“世兄如此居心,足见孝友,许司寇是个迂人,不能直言,待老夫向他婉婉回复就是。世兄的难处,老夫亦复知之,你我通家,断无不关顾的,世兄只管安心。”宝珠谢了。坐谈一会,起身作辞,宝珠直送出仪门,看着上车。

回到房上,将张山人来做媒的话,向母亲、姐姐说了,夫人也觉欢喜。宝林见妹子不乐,问道:“张山人还有别的话讲么?”宝珠道:“没讲什么。”呆呆的坐了一回,就进自己房里,叫紫云泡了一杯浓茶,吃了半杯放下,向妆台改妆,对紫云把张山人的言语,同他讲了,紫云也觉诧异。梳妆已毕,紫云道:“你同我一齐做的那件藕色夹罗小袖衫子,把你穿罢。”宝珠点点头。紫云取出来,替他披在身上,笑道:“配大红裤子不好看,穿上玉色百褶裙罢。”宝珠道:“也好。”紫云忙送上来。宝珠系好,走下几步,格外显得国色天香,十分俊俏。在穿衣镜一照,自己也觉得可爱,看了一看,反不自在起来,就上床去闷睡。紫云怕他受凉,道:“虽是气候和暖,下雨的天,可别着了凉,起来顽顽罢。”宝珠道:“全无意兴。”紫云道:“今天闲着无事,洗洗脚罢。”宝珠道:“没有精神。”紫云道:“我替你洗呢,那一回要你费过事的。”笑着扯他起来,吩咐绿云去取水。紫云将个盆放在自己面前,自己用小杌子坐在旁边,宝珠解了罗裤,在椅上坐下,绿云伺候倾水。宝珠脱去玉色绣鞋,褪去一钩罗袜,将缠足带一层层抽出,露出一条玉笋尖尖,紫云替他那只也脱了,慢慢的洗濯。宝珠道:“我的脚也算瘦的了,究竟还不如大姐姐苗条。”紫云道:“什么话,他是从小裹的,不过短些,你的脚比他长半寸,脚心还是干的呢。”宝珠道:“我瞧姐姐底平指敛,也是同我一样。”紫云笑道:“你好明白,这么说他五六岁就裹了。还告诉你,从小裹脚,连疼都不很疼,你赶得上他么?你也算好的了,不是同他一般瘦,你不信,穿他的鞋,就知道了。我一只手捏着两只脚,还没有一握呢了。”宝珠道:“长得难看,你替我裹短些好吗?”紫云道:“不走路了,你在家两个月,别进衙门,我替你裹,但明日走不来路,可别怪我。”又笑道:“有了喜信,再讲究小脚不迟。”宝珠啐了两口,又将紫云打了两下,紫云笑了一会,宝珠道:“你手太重,轻些也好。”紫云道:“是我手里裹惯的,难道疼么?这还想脚小呢!”宝珠道:“我怕疼么?怎样裹小的?”紫云道:“也该谢谢我才是。我看你此刻倒反忍痛不起了。”说着,紫云就替他缠裹,穿上袜套,跋上花鞋,将黑绸带子捆好。宝珠起身上炕,盘腿坐下。绿云将房中收拾干净,天已晚了。小刻晚膳摆齐,宝珠呆呆的坐着不动,紫云请了两遍,宝珠道:“我懒得吃,收过了罢。我头痛,要去睡呢!”紫云道:“怎么样?”就服侍他睡下,觉得满身火炭一般的热起来,紫云摸了一会,说道:“怎么好呢?”原来张山人来说亲,宝珠又羞又闷,说不出苦来,又怕许家歪缠,心里更急,刚才吃了饭,停住食,如今洗脚,又受了凉,身子本来柔弱,此刻竟发作起来。紫云担不起,忙出去禀知夫人、大小姐。夫人一听,吃惊不小,遂同宝林一齐进来,一路道:“阿弥陀佛!怎么好!”到了床前,绿云掀开了帐子,铃声锵然。夫人道:“好孩子,那里不自在?娘在这里呢。”宝珠道:“娘放心,也无甚大事。”夫人用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觉得炙手,夫人大惊,回身对宝林道:“了不得了,你瞧瞧看。”宝林上前,先靠下子头。又摸他身上,其热如火,见他面色通红,眼波带赤,心里知道有几分病症,却安慰夫人道:“娘别慌,妹子不过着了凉,请王大夫来瞧瞧,吃一两剂药就好的。”夫人传出去,叫快请王大夫,总管派人随即去请。紫云道:“小姐月事到了,总是烧人的。”夫人道:“你一向为何不讲?”恨了一声。紫云道:“丸药膏滋,难道不是天天吃?无如没有用处。”夫人也不言语,在房中坐立不安,一刻儿去床上看看面色,一会儿向被中摸摸身体。

少刻大夫请到,金子进来回了说:“王大夫出门,请了一位张大夫来,说是很好的。”夫人吩咐快请。有总管将大夫引至穿堂,就有小丫鬟掌灯来接,走到夫人房门首,又换了金子,紫云捧了玻璃罩子照着大夫入内房。这大夫留心细看,暗想真是人间天上,富贵神仙,就是这两个丫鬟,也是目中创见。此刻大夫心里,倒有些迷迷糊糊的起来。及至转过书架暗门入去,卧室一看,锦天绣地,耀目争光,好不富丽。宝林见大夫来,就避入床巷玻璃格子里去了。夫人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回避,就站在玻璃屏外。紫云对大夫道:“这是我们太太。”大夫忙上前请安。夫人道:“倒劳驾了,全仗妙手回春,我改日自有重谢。”大夫连称不敢。紫云取个杌子向床前放下,从帐子里取出宝珠一只手来,搁在几本书上。大夫见这只春纤玉手,滑腻如脂,心里颇为动情。诊了一回脉,大夫闭了眼,凝了好一会子神,又诊那一只,倒被他暗暗的摩弄一番,对紫云道:“要将帐子挂起来。”大夫用灯烛一照,看见宝珠这副绝代花容,不觉如痴如醉。又见他耳上有秋叶金圈,赏鉴一会,却不敢久留,只得转身对夫人道:“小姐的贵恙,还不妨事,天癸可调不调?”夫人听罢,大惊失色,回不出话来。倒是紫云笑道:“尊驾休得胡言,这是我们少爷。”把个大夫的狗脸,羞得通红,说道:“是松大人的少爷么?”紫云道:“就是我们大人的。”吓得大夫一身冷汗,不敢多言,对夫人道:“待晚生外去,拟个方子,请太夫人定夺。”金子仍然掌灯送出房外,自有小环送出宅门。少刻,方子开了进来,夫人同宝林商量吃不吃的话,紫云道:“我看这个大夫,也没有本事,连人都认错了。”宝林道:“那却不然,他原是个女孩子,该不说破他,由他当作女孩儿治,倒可以投门呢。”夫人道:“我看他的药到是补药多,他身子弱,吃下去,谅不妨事。”紫云道:“是。”随即前去火炉上,亲自煎好,捧着银吊子,倾在杯中,到床前来。夫人掀开锦帐,宝林接过药碗,叫道:“妹妹,吃药罢。”宝珠答应,宝林将药凑在他口边,慢慢吃下去。谁知补药太多了,将恶露补住,睡了片刻,下面的天癸倒干净了,口内胡说,心火上升,夫人上来看他,竟认不出,嘴里乱言道:“要人愿意呢!他女儿没人要了,也不能缠住我。”又冷笑两声道:“岂有此理,真是奇事了。”此话只有紫云心中明白,夫人、宝林都不知他说些什么。夫人慌极了,不由的泪珠乱落,回身向椅子上一坐,哭出“苦命的儿来”。宝林忙劝道:“娘不要急,妹子不过是虚火太旺,一会儿就好了。”劝住夫人,大家守在床前,连晚饭都无心去吃。少刻姨娘也进来了,夫人心绪正烦,姨娘晦气,说出话来,动辄得咎。两个小公子是要进来问候,托金子进内致意,夫人回道:“知道了,叫他们滚出去罢。”紫云忙对金子道:“请你去说一句,有劳两位少爷。”夫人道:“先还好些,吃下药去,倒反糊涂了,全不省人事,怎么好呢?那个大夫,真是个杀人的庸医。我们着人再请王太医去。”宝林道:“明天一早再去请,还不迟。”谁知到了下半夜,宝珠忽然烦躁,发起喘来。夫人害怕,自不必说,就是宝林、紫云也有些慌张,对夫人道:“我看妹子不好,着人请王太医来瞧瞧也放心。”夫人不发一言,只是流泪。宝林着彩云传出去:“赶快些,我们备车去接罢。”夫人掀开帐子,见宝珠半边嘴歪在枕上,粉面通红,朱唇反白,辗转反侧,气短声嘶。夫人叫了两声:“好孩子,你要可怜娘呢!”宝珠总不答应,倒转过脸去冷笑,及至问他,又不言语。夫人回身倒走出房外,宝林也跟出来。夫人满眼垂泪,蹬了几脚,几乎放出声来。一会儿说:着人快催王太医,家里人这般无用,连太医都请不来,怎么会吃饭的?一会儿又吩咐:着人去回声舅老爷,请大姑爷把张大夫那个王八羔子,先锁在衙门里,恐他溜走了。众人见夫人发急,只好一一答应。夫人坐在外间,饮食不进,烟也不吸,呆呆的流泪。宝林又怕夫人急出事来,出来解劝,夫人倒反咽咽呜呜的哭个不住。宝林道:“娘心里难受,不如出去哭两声,别闷着,也要过瘾了。”好容易劝了夫人出去,金子扶着,宝林不放心,也随在后边。夫人回房,向炕上一坐,放声大哭,口口声声“我的亲儿,你若有点子长短,我还要这老命干什么呢?”宝林已觉伤心,用帕子拭泪,同金子劝了好一会,才住声。金子上了一口烟,夫人吃过,倒又哭了。宝林正色道:“娘不要伤心,叫人乱了方寸。妹子也是年灾月晦,一两天就好,只管哭,也不吉祥。”夫人道:“我看孩子这么样,心里不由的苦,他再有个别的缘故,姓松的就拉倒了。你看筠小子两个,赶得上他吗?这个家,单靠你掌不住也!”宝林道:“娘放心,何至如此?”小丫鬟来回王太医请到了。不知看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识病源山人施妙手

图好事篾片献阴谋

话说夫人听得王太医请到,吩咐快请,把烟一掷,起身入内。金子已将王太医引进来。他是来惯的熟人,一路恭维姑娘长,姑娘短,说个不了。进房见过夫人,又见紫云、彩云周旋两句,才诊脉,望闻问切,颇为细致。夫人急急的问道:“还不妨事么?”王太医躬身答道:“大人的贵恙甚重,至于不妨事的话,晚生却不敢说,多请两位高明,商量商量也好。”夫人听罢,心里一酸,泪如雨下道:“适才着人去请尊驾,说是出门去了,请了一个张大夫来,吃他的药,倒反不知人事起来,真被他误尽了。小儿的身体娇怯怯的,好象个女孩子,受得起他那狼虎药吗?请尊驾想个方子,治好了他,要多少谢礼,我都不敢吝惜。我这个孩子,金子也打不起来。”王太医欠身道:“晚生无不尽心,看这剂药下去若好些,那就无虑的了。”辞了出去,天已大明。开方配进药来,煎好灌下去,仍然无效。又叫人去请王太医来看,太医不去开方,总叫多请几位斟酌要紧。夫人无法,请李荣书来商议,李公要进去看看,宝林引路,李公进房,暗想好华丽地方,我还是初到,这些孩子享福尽了。到了床前,紫云掀开帐幔,李公看过,也没有开口,就走出来,对夫人道:“我看外甥有几分病,不是要事。西河沿有个太医,名叫泰伯和,同我有交,是个院使,医理很通,且是我辈的出身,请他来瞧瞧看,怎样?”夫人道:“我此刻还有主见吗?舅舅谅不得错。”李公吩咐跟班拿自己片子,又着松府家人,也取了宝珠的帖,一同去请。李公就在夫人房中等候。此时许文卿也知道,同了墨卿来候问,就在堂前坐下,两个小公子陪着。外边亲友来候,以及僚属请安,门上一概辞谢。

少刻泰伯和已到,李公出去迎接进来,就陪他入房。细细诊了脉出来,李公陪上东厅,分宾而坐。茶罢,李公道:“舍外甥的病症,在吾兄看怎么?”秦伯和道:“贵恙虽重,看来大事无妨。令外甥受了郁闷,着了重凉,气裹住食,胸次不通,加之吃了补剂,虚阳上升,所以不省人事,烦躁乱言。必得先要散了外感,消去痰滞,自然清减。”李公拱手道:“全仗高明。”伯和连称不敢。开方送与李公看过,告辞而去。李公着人配药,赶忙煎好,还是宝林、紫云灌下去。外边李公同宝林等劝夫人用饭,夫人勉强吃了点子。李公不放心,同儿子也未回去。宝珠睡到将晚,觉得清醒了。夫人摸他头上热,也退了许多,说话也就明白,心觉心里不宽,闷得难受。此刻大家放心。李公到晚饭时,催着人煎了二和药,还叫用药渣揉揉胸口,李公就同墨卿回去。

且说紫云将药渣用新布包好,微微掀开锦被,慢慢揉了一回,宝珠道:“别揉罢,肚子疼呢。”紫云道:“那个怎样?趁人不在这里,替你收拾下子。”宝珠道:“也好,我倒不知道了。”紫云看了一看,半点全无,骇然道:“怎么倒干净?”宝珠道:“去掉它罢。”紫云正收拾清楚,夫人、宝林已走进房,夫人坐上床沿道:“好孩子,你此时可大好了。”说着又笑起来。宝珠道:“娘同姐姐操心了。”夫人道:“好了是大家的福。”宝林道:“你如今身子爽快些么?”宝珠道:“就是心闷得慌,还有些喘,肚子又痛了。”宝林劝夫人歇息,夫人不肯,着金子将烟具移在外间炕上,宝林也吸了两口提提神。夫人要取被褥,就在炕上住宿,宝林若劝道:“娘不要着了凉,如一定不放心,我今夜进来歇罢。”夫人才肯回房。紫云早将自己铺盖移在绿云床上,又取了两床锦绣被褥叠好,请大小姐安歇。宝林吩咐彩云、绿云守上半夜,紫云、彩霞守下半夜,自己也起来照应几次。夫人不住的进来探看。次日又请泰伯和来看,服了药,外感痰滞虽清,腹胀胸闷,总不得好,人都不知他经水不调,何能见功?延了几日,夫人又慌起来,仍请李公商议。李公想了半日,道:“这姓泰的医道也算好的了,其余更不足信。不然,请了张山人来瞧瞧,他是九流三教,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年纪也高,或者有些见识。”夫人无可无不就,就催李公去请。李公着跟班同松府家人拿帖去了。

候至将晚,张山人才到,李公接上厅,略坐片刻,即邀请入内。张山人慢慢走着,细细赏鉴,好个香闺绣阁,不是这个金屋,也不能贮这个出色美人。小姐见他年老,又是几代通家,又不回避。大家见礼,夫人道:“倒劳老先生的驾,改日着小儿登门叩谢。”张山人道:“岂敢岂敢。”又看看宝林,也是个夫人品格,但觉得威严太重,蛾眉微竖,眉欲语而含情,凤眼斜睃,眼乍离而仍合,姿容绝世,华光射人,一段风流俊俏,从骨髓里露将出来。张山人暗想光景,虽与他妹子不同,标致却与他妹子一样。转眼看见几个侍儿,站立一边,个个矜贵不凡,美丽异常,心里暗暗称奇。到床前坐下,宝珠谢了几句,看了脉,又着人将日前所吃的几个药方取来一看,心中猜着八分,但不好出口,笑道:“小便通不通?”紫云低头答道:“不见得。”张山人已了然明白,起身告辞,同李公出去开方,专用调经的药,如阿胶、牡蛎、川芎、当归,更有桔红、木香,化痰降气,开了出来,又用藕节做引子。倒坐了好一会,同两个小公子谈谈。暗想两个孩子还好,都是极品相貌,小的是个科甲,脸上气色,今秋有望,大的要由异路出身,方能显达。问了一回学业,赞了几句,也就别去。李公送地方子,对夫人道:“这方子不对症,好象给女人吃的。”宝林过来一看,心里倒吃一惊,也不好措辞,只得笑道:“老人家是有见识的,别有用意,好在都是吃不坏的药。”又吩咐人煎起来。宝珠吃下,到半夜里,下路就通了,淋淋漓漓,行得颇畅,腹痛也止,胸口已宽,就嚷饿要吃。夫人以下,个个欢喜。次日又请张山人加减。但凡看病,就如钥匙开锁一般,投了门,一两剂就可奏功。宝珠吃了张山人三剂药,病已全好。夫人仍不放心,又请张山人来替他调理,养歇半个多月,夫人才许出房。又择了一个吉日,清早公服出来,先在家神祖先堂上进香,来谢了母亲、姐姐。两个小公子,见哥子道喜。宝珠出门到李府,谈了半日,李府留饭。饭后又到张山人以及许府各亲友、同年处走了—遍,回来也不早了,下大帐房坐了一坐,就有许多门客同管事人等进来,趋跄陪侍。宝珠略为照应,起身入内。从此仍然进衙门理事不题。

再说刘三公子受了宝珠那番捉弄,也该死心塌地。无如好色人之本性,况宝珠这副勾人魂魄的绝代花容,任你铁石人见了他,也要意惹情牵,岂有惜玉怜香如刘三公子,倒反轻轻放他得过?刘三公子吃了苦,不怪宝珠毒,反怪自己粗。此时柏忠用计,抢了个美人回来,将功折罪,刘公子也不恼了。如今坐在书房,空想无聊,着人叫他进来,要他想想法。柏忠思索一会,附刘公子耳边说了几句道:“门下此计最善,不怕他飞上天去,还可验出他真假来。”刘公子道:“这个美人计虽好,但我同他又没有仇恨,不过想顽他,并不想害他,要这毒计干什么?你想个法子,只要弄他上手就是了。”柏忠抓耳搔腮的想了半会,蓦然笑道:“有计了。”刘公子欣然道:“怎么说?”柏忠道:“门下这个计成了,求公子多多赏些喜钱呢。”刘三公子道:“那自然。”柏忠道:“我听他哥子讲,小松儿病了半个月呢。”刘公子喝道:“小松儿是你叫的?我不依!”柏忠忙陪笑道:“少奶奶好不好?不然就叫姨奶奶。”刘三公子大笑,乐不可支。柏忠道:“公子就说知他有病,没有尽情,着人请他吃酒。”刘三公子道:“不行,他断不敢来。”柏忠道:“门下原知道他不来,公子就着人挑了酒席,到他家移樽就教,他难道还好回吗?而且在他家里,他必不疑心。公子到半酣的时候,着家人送上酒去,用两把鸳鸯壶,认了暗号,一壶好酒,一壶酒母,只要他醉倒了,此时天暖,衣衫单薄,好验的很呢。公子又是捏过他脚的,知道是一双莲瓣,就上去拉掉他的靴子,露出真赃来。”一面做手势道:“公子就不走了,拍起令牌来,问他官了?私休?他是三品大员,女扮男妆,是个欺君大罪,不怕他不服服贴贴,让你老人家受用。成功之后,门下喜酒是万不可少的。”刘三公子听得眉欢眼笑,乐得受不得,只叫快活,大笑道:“你竟是我个孝顺儿子,我就依卿所奏,照样而行。”随即吩咐家人,用帖去请,果然不来。次日,刘三公子叫厨房内备办上等酒肴,又同柏忠将酒壶认定,用一对鸳鸯自斟壶,大红顶子是酒,粉红顶子是酒母,安排停当,心想此事晚间才好行呢。到了申刻,自己坐了车,着人挑了酒席,到松府来。家人传进帖去,少刻门上出来挡驾说:“少爷进衙门去了。”刘三公子也不理会,就下了车,向内直走,门上不敢阻挡,只得跟在后面。刘三公子一路说道:“我昨日洁诚请你们大人,不赏我脸,我也不敢劳驾,今日洁治一樽,前来就教,谅你大人也不好外我。就是不在家,我也没有事,坐一会儿等等,就等到二更三更,我也要尽情的。”说着,走上厅来坐下。家人没法,只得送茶上来,又将刘府跟班厨役,邀进门房坐。宝珠原是在家,不过怕那刘三公子,不肯相见,今见门上又来回了这番话,心里又惊又气,半晌不言。夫人说道:“他既来了,也难回他,你就出去见见,妨事的吗?”宝珠点点头,进房同紫云商议几句,道:“他既来送死,就怪不得我了。”紫云道:“凡事不可任性,都要小心,见机而作。”宝珠答应,挨到上灯后的时候才出来相会。不知宝珠可曾中计,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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