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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如梦 》精彩章节试读

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然而此时此夜,或恐还要加上第五喜。

那便是“坐牢遇劫狱”。

天下真是没有比绝处逢生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一眼望去,牢狱之中都是人。

许多是待审的、犯下重案的死囚,一见着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是欣喜若狂,或者用力地摇晃着两旁还未打开的牢门,或者离开从里面奔了出来大声呼喊着什么。

一群人,声势浩荡。

大部分人都朝着天牢外面冲去。

然而却有那么几个身穿囚衣还未来得及脱下的人,反常地逆着人潮,手里都攥着柄长刀,正一间一间牢房地找寻。

这些人明显不是天教的。

有一些牢房他们看过后就不再驻足,有一些却是问得里面的人是谁后,便或是提刀或是用狱卒身上摸来的钥匙将牢门打开,放人出来。

但越往后走,他们神情中的焦急便越深。

姜雪宁被人潮携裹着,也被张遮拉着手,一路往前走时,不经意抬头一看,便发现了这几个异常的人。

她总觉得这几个人像是在找人。

于是目光不由悄然跟随在了他们身上。

又往前转过了几个牢房之后,几个人忽然看见了什么,向着中间一座牢房里喊了什么。

在这种所有人都亢奋起来的时候,里面竟然静坐着一个男人。

脏兮兮的囚衣穿在他身上,也不知多久没有换洗过了,满满都是污渍和血迹,一双脚随意地随着两腿分开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躯则向后靠坐在身后散落着些草芯的地面上,两手手腕压着膝盖,手掌却掌心向下从前方低垂下来。

一条粗大结实的锁链锁住了他的脚踝。

长长的头发很有些时日没有搭理,披散下来,遮挡了他的面庞。

像是根本没听见外面的动静似的,他甚至没有往外走一步。

直到那几个人来,喊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

牢门迅速被人打开。

男人从地上站起身来,身形竟是高大而魁梧,也不废话,都不用那几人来帮忙,弯腰伸手,两只手掌用力地握住脚上锁着的铁链一拽,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粗大的铁链竟被硬生生扯变了形骤然断裂,足可见此人力气之强悍。

姜雪宁人还朝前面走着,远远瞧见这一幕便是眼皮一跳。

这囚牢中本是混乱喧嚣一片,该是谁也没时间顾及到谁。岂料那蓬头垢面的男人似有所觉一般,竟然在这一刹那抬起头来,向着姜雪宁的方向望去。

锋锐的目光鹰隼似的,从他乱发的缝隙中闪现。

姜雪宁后背都寒了一寒,只觉这目光中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漠然与残忍,是那种刀口上舔过血的穷凶极恶之徒才会有的眼神。

然而已经来不及细究。

只这片刻他们已经转过了拐角,到了天牢门口,朝外头一拥而去。

押解勇毅侯府的兵士刚去,天牢守卫正是松懈时候,被天教教众打进来时便是不堪一击,如今哪里有半点还手之力?为保自己的小命,都是边打边退,轻而易举就被他们冲破了封锁!

*

那条静寂的长道上,谢危的马车依旧在原地。

不一会儿前去探看消息的刀琴回来了。

到得马车前便躬身道:“事情进展顺利,天牢已经被这帮人攻破,城门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着张大人那边带人经过。小宝也在,这一路应当失不了行踪。只是那孟阳……”

谢危畏寒,若非必要,下雪的天气都是不想出门的。

见到雪总要想起些不好的事。

此刻坐在马车之内他连车帘都没掀开,一张脸因冷寒而显得苍白如玉,淡淡地打断了刀琴道:“危险之人当有危险之用,小卒罢了,坏不了大事。”

刀琴于是不敢再言。

远远地便听得隔了几条街的地方传来了些动静。

很快又小下来。

想来大约是那帮天教教中和狱中囚徒从天牢出来后一路从附近的街道上过去了。

有的人逃出来之后并不随着人潮走,而是悄然地隐没在了黑暗中,独自逃命去。

但大多数跟随着逃出狱中的囚犯却都下意识地跟上了天教众人,虽他们趁着夜色一道朝着城门西面去。

隐约听得见有人问:“不是说好去城东吗?”

然后便是张遮平静的回答:“城东门设有埋伏,去恐将死,你们愿意去便去。”

人群于是忽然静了一静。

同一时间的天牢门口,却是另一番光景。

周寅之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将姜雪宁藏匿在最偏僻的囚牢之中后,他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出去查看禁卫军来提押勇毅侯府去流放的情况,事情结束后便准备回来带姜雪宁出来。可没想到刑部、锦衣卫那边竟然有几位同僚拉着他要去后衙房里喝酒赌钱。往日这种事周寅之是不会拒绝的,今天拒绝了一次不成,唯恐落下破绽,只好先跟着这帮人进去赌钱,准备两把过后顺便套点消息便找个更衣的借口回牢中。

结果才赌了两把,外头就喊杀声喧天。

他浑身一震按着刀便想起身冲出去,但负责看守天牢的那名官员见状竟拉着他重新坐下,笑着道:“你们锦衣卫不知道,今儿个这座天牢里有大事要出呢,圣上下过旨的,别出去,别坏事。”

再看三法司那边的人,个个气定神闲。

完全当没有听见外面那些动静。

周寅之心中焦急,又不敢去找姜雪宁,耐住性子趁机询问,才知道今日有一个绝密的计划,仅透露给了少数人知道,如今还留在天牢中的狱卒都是不知情的,预备好了牺牲掉,只等那帮人顺利劫了狱去!

那姜雪宁……

周寅之不敢想里面会发生什么。

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给姜雪宁找的藏身之地在天牢深处,且中间似乎没有连着关人的囚牢,如不往里面找或是自己不出来,便是出了什么乱子,找到里面去的可能也不高,未必会出什么事。

面上强作镇定,他继续同后衙这些人赌钱。

然而却是赌多少把输多少把。

有人调侃挤兑他是不是心里怕得慌,他都跟听了耳旁风似的没挂在心上。

待得天牢外面动静小下来,有人进来报情况,他才连忙随着众人一道走了出去,重新进入天牢查看。

这一下脚步便控制不住,急匆匆向着天牢深处走去。

距离那牢房越来越近,他心跳也就越来越快。

然而转过拐角终于看见那间干净的牢房时,只看见空荡荡一片!

牢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唯剩下匆忙间被人随手塞到床下去的女子穿的衣裙,从混乱的被褥中露出来一角。

周寅之整个人脑袋里顿时“嗡”了一声,瞬间变作了一片空白,如同掉进了冰窟里一般,浑身血都冷下来!

*

跟着张遮一路来到西城门时,姜雪宁被这骤然间来的事情冲击的脑袋,终于褪去了最开始的几分迷茫和混乱,夜风一吹,恢复了几分清醒。

前后经过,在脑海里转过一圈。

她不由抬头望向了拉着自己的手走在前面的这道身影,扑面的朔风里,他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掌,掌心竟传递出了几分潮热,也不知是他的手心出了汗,还是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张遮怎么会在天牢里?

那些人为何一副来救他的模样?

而且刚才张遮说,东城门外设有埋伏,倒像是预先知道点什么事情一样……

可见她卷入此间,好像又很不高兴,有些生气。

上一世的记忆告诉姜雪宁,此次劫狱乃是天教的手笔。

而张遮的品性,真正囚于狱中时无一判官敢为他写下判词,不得已之下竟是由他自己为自己写下判词定罪,端方可见一斑。

他绝不可能真的参与到什么劫狱的事情里面来。

这里头似乎有一场自己尚未知悉的谋划。

她深知自己或恐是这一场计划里的意外,只怕为张遮带来麻烦,一路上都紧闭着嘴巴紧紧地跟随着他,不敢擅自开口问上一句。

好在此刻气氛紧张,也无人注意到她。

那名方才一把扯断了锁链的蓬头垢面男子也泯然众人一般跟在人后,不起眼极了。

方才刚出天牢时便有人质疑,原本天教这边计划好的是从东城门出去,毕竟他们教中有人已经上下打点过了。

可张遮竟说那边有埋伏。

天教这边那为首的蒙面之人将信将疑,可看张遮说得信誓旦旦,便朝旁边人使了个眼色,干脆兵分两路:不管是不是有埋伏,东城门那边也有天教的兄弟接应,怎么着也该叫人去看看情况。

那些从囚牢中逃出来的人也有一些跟去了。

但大部分的人,尤其是原来关在牢狱中的那一拨,好像对张遮颇为信任,都随着到了西城门这边来。

此刻那为首的汉子嘿嘿笑了一声,在坊市高楼的阴影里停住脚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看向张遮,竟是道:“我在教中多年,倒不知还有朝廷命官也是我们教中之人,张大人可真是了不得。不知是哪一年进的哪座香堂?”

纵然是面对着眼前这帮穷凶极恶之徒,张遮也没变一下脸色。

他冷冷淡淡地,撩了眼皮看了这汉子一眼,竟无搭理之意,只是道:“此事也是你过问得的吗?眼下既到了西城门,为防万一,你派个人同我一道去城门前,确认西城门没有埋伏之后,再带人一道随我过城门。”

那为首的汉子眉毛上一道疤,显得有些凶恶。

听见张遮此言,目中便冷了几分。

然而手掌紧握着刀柄的瞬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竟没有发作,而是道:“那便由我同你一道吧。只是张大人也得给个理由,我等原本的安排计划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说那边有埋伏,难道是怀疑我香堂中的人泄露了消息?”

天教之中,讲的便是帮扶信任,入了教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此乃教规。

众人一听汉子这话都不由窃窃私语,看向张遮的目光也古怪了几分。

张遮自然知道这天教为首之人的话里藏着凶险之意,可既身入此局,安危便当置之度外。

顾春芳到底于他有知遇之恩。

他镇定地回道:“我乃为救公仪丞才涉足险境,朝廷放出风声让我等以为公仪丞在天牢之中,可想必诸位也都看见了,公仪先生并不见人影。由此可见朝廷对我等早有防备,公仪先生既然不在,此局必定有炸。你们不觉得此番攻入天牢也太简单了些吗?我若是朝廷必定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在城门口设下埋伏。东城门未必真有埋伏,可若有埋伏,你们原本要经过的东城门必定是九死一生。信不过我便不必同我来了。”

说罢他竟轻轻松了手,回眸深深望了一直闭口未言看着他的姜雪宁一眼,抬步直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被松开的手掌顿时感觉到了冷风从指缝间吹过。

姜雪宁的心跳骤然一紧,有些呼吸不过来。

其他人也完全没料到这位张大人说话竟是这般,倒并非傲慢,而是一种本来就站得比他们高的平淡。

那天教为首之人眉头紧皱起来。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听着很有道理啊,我们被关在牢中的时候,这位大人便是手眼通天,悄悄向我们打听公仪先生的下落。不过他怎么敢直呼公仪先生的名姓,胆子可真是太大了……”

直呼公仪先生的名姓?

人群中一些留心细节的有心之人,忽然都心头一跳。

须知公仪丞在天教便是教首身边一等一的军师的角色,地位比各堂口的香主还要高上几分,可以说是仅次于教首,任是谁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唤上一声“公仪先生”好。

教中有几个人有资格直呼他名姓?

只这么掐指一算,不由悄悄生出些自己的思量。

却说那头的张遮,到得城门下之后自然免不了被人喝问一句,然而后方守在阴影之中的众人分明看到,近处守城的兵士见是张遮之后都不由噤了声,一副恭敬而畏惧的样子,竟然一挥手就悄无声息地把城门给打开了。

张遮带人走回来,道:“可以出城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也没一个人敢先上前去。

张遮看了他们一眼,也不再多言,径自抬步,朝城门外而去。

姜雪宁思量片刻,眼珠一转,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因刚才从牢中救他们出来时没几个人看见,她又穿着一身男子衣袍,乍一看背影虽瘦削了些却也分不清男女,这一跟上去便像是有了第一个敢跟上去的人似的。

城门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

谁能不心动?

有了第一个人之后很快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一时呼啦啦浩荡荡全跟了上去。

守城的兵士个个低着头不看他们,完全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后面的人一看也将信将疑地跟上。

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所有人在安然地、大摇大摆地通过城门时,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这些平日里都要夹着尾巴躲避着官差的人竟然也有被这帮守城兵士毕恭毕敬送出来的时候,可真有一股说不出的爽快和刺激在心头!

有人出了城门口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厉害,厉害,还是张大人厉害!老子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爽的时候!”

“哈哈哈是啊,教首真乃神人,竟还在京城藏了这样厉害的一手,可惜拿出来得太迟,不然我们以前哪用受那般的鸟气?”

“竟然真出来了……”

……

那天教中为首的汉子不由深深皱紧了眉头,再一次抬了眸光,仔细打量着张遮,在自己记忆中搜寻着那位比公仪先生更神秘之人的一些线索,然而一无所获。

他上前恭维了几句。

然后便试探着开口道:“实在是粗人眼拙,不知张大人的厉害。想来大人在教中该不会用如今的名号吧,不知,可是另有别号?”

张遮的目光顿时微微冷了几分,直直地落在了那人面上。

竟是有很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微微屏息。

张遮却是又转开了眸光,平淡道:“没有别号,只是往日竟不曾听说黄香主勇武之外,也是个缜密多疑之人。”

“黄香主”三字一出,黄潜瞳孔瞬间紧缩。

他蒙着面,旁人看不出来,可在蒙脸的面巾底下,他早已是面色大变!

天教策划这一回劫狱之事也是绝密,乃是教首那边亲自下的令,他也是秘密从通州那边赶来京城作为领率,今夜行动之人则都是京中召集而来,按理说不该有人能道破他身份!

眼前这位张大人……

某个猜测先前就已隐隐扎根在了心中,此刻更是令黄潜额头上冒了冷汗。

若是那一位……

他再无先前的颐指气使,甚至连问都不敢再多问一句,忙躬身道:“是属下多嘴了。”

张遮却不再说话了。

静寂中,姜雪宁的目光从黄潜的脸上移回了张遮面上,却是看出了些许的端倪,眼底不由古怪了几分:这假冒的是天教那度钧山人?

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上一世这位度钧山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天教被谢危一手覆灭杀了个干净,也没露出确切的行迹,说不准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假扮这样一个人再合适不过了。

她立在张遮身后。

身上穿着的衣服换过了,也没了披风,颇为单薄,外头风一吹,便有些瑟瑟发抖,一双手更是冰凉,不由抬头看了张遮半晌。

但张遮立着好像没有再回身拉她手的意思。

姜雪宁藏在人群中,轻轻咬了咬唇,只觉自己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胆小的时候,心跳再一次剧烈跳动。

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张遮的手。

那一瞬间张遮一震。

他回首,便对上了一双水灵灵的、明显看得出强作镇定的眼眸,与他目光对上的瞬间还因有几分羞赧而闪躲,但下一刻便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好像这是理所应当一般。

然而那白玉似的耳垂已若染了胭脂似的红。

张遮知道,自己应当放开。

然而这一刻,贴着他掌心的那只手掌竟是那般冰凉,他注意到了她单薄的衣衫,还有手指间那隐约的颤抖,心里面便忽然冒出了一道蛊惑的声音:这并不是任何隐秘的想要靠近她的私心,你带她出来,便当护她周全,这不是私心。

于是他受了蛊惑。

任由那柔软纤细的手掌拉着,然后慢慢地收紧了自己手掌,却小心地不敢太过用力。

作者有话要说:

*

一万算了。

新卷走起。

红包√

第115章碗水

天教教众打算的原本是从城东门出来,如今却随张遮从城西门出来,且先前又有一小拨天教教众去了城东门那边,黄潜不免暗中生出几分焦虑。

若如先前张遮所言,去城东门的那些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静候片刻不闻张遮回答,心内越发相信此人身份非比寻常,于是更不敢开罪他,斟酌之后便道:“如今既然已经出得城来,该算暂时安定。教中原本派了人来接应,不过城东那边的人还没有消息,今夜又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城里面必定不平静。今夜天色已晚,张大人、诸位教众还有剩下的一同逃出来的朋友,不如与我等先在城外找个地方歇脚?”

谋划这样大的行动,天教必定在外面安排了接应之人。

众人一听都没什么意见。

那伙儿趁乱从牢狱之中逃出来的囚犯闻言更是眼前大亮,有人性情爽直,径直抱拳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早闻天教义士之大名,原以为还有几分吹嘘,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我等便沾沾光了。”

天教传教,自来是来者不拒。

入教之人有普通百姓,也有商贾小贩,失田失产的农户是大多数,里面更有许多绿林中的豪强,甚至盗匪流寇有仇恨朝廷者,皆在其中。

这帮从天牢里出来的死囚,若也能加入天教,可真是再好不过。

既然已经为张遮道破了身份,面上蒙着的黑巾便取了下来,听得这些囚犯感恩戴德之言,黄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

姜雪宁也在此刻看清了这人的面容。

寻常的一张方脸,不过眉头上有一道刀疤,便添得几分江湖气,一双倒吊三角眼有些锋锐,倒也的确像是个天教之中位置不算低的话事者。

众人既已议定,张遮也无更多的意见。

一行人于是趁夜潜行。

京城外头有好些镇落,住着不少人家,只是容易被人发现。天教这边早就找好了暂时的落脚点,便由黄潜带领着众人一路往西南方向的荒郊野岭而去。

到子时末,终于在前面一座矮山包的脚下,瞧见了一处供上了灯的破败庙宇。大约是以前聚居在此处的山民用以祭祀山神的所在,黄泥堆砌的围墙已在风雨的侵蚀下倾颓,腐朽的门板倒落在地面上,风一吹窗上糊着的残纸便瑟瑟发抖。

乍一看还有些瘆人。

但待走得近了就能看见里面竟有人影晃动,是有人正在里面打扫整理。

一听到前面山道上传来的动静,庙外颓墙的阴影下便走出来几条人影,一抬头看见来的人比预想之中的要多,不由得呆了一呆,才问:“都救出来了?”

黄潜下意识看了后面张遮一眼,摇了摇头。

那人便轻轻皱眉,道:“公子那边的人也还没到,怕要等上一会儿,外头风大,先进来说话吧。”

姜雪宁好歹也是个大家小姐,便是往日随婉娘在一起时也不是素来能吃苦的那种人,这一路上走过来的路可不短,且称得上崎岖险阻,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倒下去。

还好张遮一路都看顾着她。

话虽然没一句,却都及时将她扶住了,手与手的温度交换着,竟觉格外安心。

为了怕旁人注意到她,一路上她都忍耐着。

但在进到这破败庙宇里的那那一刻,姜雪宁终于是没绷住,喘了口气,先前忍住的那股疼便从脚上窜了上来,两腿酸软乏力不大站得住,于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穿的乃是张遮的衣裳。

透着点朴素,简单而宽松,人跌在地上,衣领便稍稍散开了一点,露出脖颈上白皙的肌肤,眼角染着些水光,是一种透着些可怜的狼狈。便是先前张遮为了遮掩抹黑了她的脸,有这样一双灵动的眼睛,也足以泄露她的光彩。

好在此时旁人也都进来了,骤然到得这样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都不由跟着松了一口气,举止形状更未比姜雪宁好到哪里去。

这破败庙宇四面都漏风。

但暂作歇脚之用,却是足够。

黄潜走出去与那些人说话,其他人则自发在这庙宇里围坐下来,有的靠在墙脚,有的倚在柱下,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哪里又顾得上此地脏还是不脏?

一律席地而坐。

张遮却是四面环顾,勉强从那已经倒塌的香案底下找出一块陈旧的还算完整的蒲团,放到地上,也不看姜雪宁一眼,只低声道:“地上冷,你坐这里。”

姜雪宁原本已经累极了,连跟手指头都不想再动弹一下,然而听见他这话,轻轻抬了眼眸便看见了这男子半隐没在阴影里的侧面轮廓,清瘦而沉默,双唇紧闭,唇线平直,好像刚才什么话也没说似的。

这是个不善言辞也不喜欢表达的人。

然而她方才分明听了个清楚。

于是如同感受到他先前在城门外回握的手掌一般,一种极其隐秘的甜蜜悄然从她心底泛了出来,分明处在这样扑朔迷离的险境之中,可她竟尝到了一丝丝的甜。

姜雪宁也不说话,眨眨眼看着他,唇角便轻轻地弯了几分,十分听话地挪到了那实在算不上是干净的蒲团上坐下。

张遮仍旧静默无言。

他垂下了眼帘,并未回应她的眼神,只平静地一搭衣袍的下摆,席地盘坐在了姜雪宁身旁,看不出有半分的官架子。

这庙宇早已经没人来祭拜,周遭虽然有墙壁,却大多有裂缝。墙壁上绘着的彩画也早已没了原本的颜色,只在上头留下些脏污的痕迹。正面倒是有一尊看不出是什么的佛像,但也掉了半个脑袋,看着并不恐怖,反而有些滑稽。

天教接应的人早在此处收拾过了。

一名盘着发髻的布衣妇人此刻便端着一筐炊饼,还有个十来岁扎了个冲天辫的小子一手拎着个水壶一手拿着几只粗陶碗,前后从外头走进来。

“各位壮士都累了吧?”

那妇人生得微胖,面皮也有些黝黑,一双手伸出来颇为粗糙,看得出平日里是在地里劳作的普通人家出身,笑起来很是淳朴,让人很容易便生出好感。

“这大夜里的也找不出什么别的吃的,这是家里做的炊饼,勉强能果腹填个肚子,还请大家不要嫌弃。”

从牢里面出来,这一路逃命,一路紧张,一直到得此处,谁人不是身心俱疲?

紧绷着的时候没知觉,此刻坐下来松快了方才觉出腹内的饥饿。

正在这种时候竟然有炊饼送来,真真算得上是及时雨了。

一时间,周遭都是道谢之声,更有人感叹天教考虑周全,很是义气。

那妇人给众人递吃食,十来岁的那小子则给众人倒水。

小孩子瘦瘦的跟猴精一样,却是脑袋圆圆,眼睛大大,手脚动作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机灵,笑起来也很是喜气。

张口就叫“这位大哥”,让这帮人听了很舒坦。

只不过他们准备得也的确匆忙,虽然有水,碗却不大够。还好众人都是走南闯北不拘小节之人,同一只碗装了水你喝过了接过来我再喝,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到姜雪宁这里,却有些尴尬了。

先是那妇人将炊饼递过来。

姜雪宁接过。

那妇人初时还没留意,等姜雪宁伸手将炊饼接过时却看见她露出来的那一小截手腕雪白的一片,神情便怔忡了一下,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朝她一笑。

姜雪宁便觉得这妇人该看出她是个女儿家来,心下有些窘迫,忙把手缩回了宽大的袖袍里,拿着炊饼啃了一小口。

那小子则跟过来倒水。

手里那只碗是前面已经被旁人用过的。

姜雪宁不大饿,却是有些渴,看着这只倒了水的碗,心下犹豫。就在她微微咬唇,要鼓起勇气伸手去接的时候,旁边一只手却先于她伸了过来,将那只碗拿去了。

那小孩儿顿时就愣了一下,不由转头看去。

却是坐在姜雪宁旁边的张遮。

他也不说话,只是就着那碗中的水细细将碗口边沿全都擦过,又将水倒掉,再从那小孩儿的手中接过水壶来再将余污冲掉,方才重向碗中倒水,递给了姜雪宁。

姜雪宁不由怔住。

上一世的记忆轻而易举倒回了脑海。

还是他们遇袭。

那时就他们两人逃出生天,可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只从折了腿的马身上解下的水囊。

她渴了便解开那水囊直接喝了水。

然后待她停下来抬起头时却见张遮注视着她,似乎方才有什么话想说,然而并没有来得及说。

初时她倒没有在意。

两人寻了山道往前走,姜雪宁停下来喝了两次水,也并未忘记把水囊递给张遮,问他渴不渴。但这把刻板写在脸上的男人,却只是沉默地将水囊接了过去,然后塞上,并不喝上一口。

姜雪宁只道他是不渴。

可等到日头晒起来,她偶然回转头望见他干裂的嘴唇时,才挑了眉细细思量起来,故意又拿过了水囊来,喝了一口。

然后注视着他,戏谑似的笑。

她道:“是本宫喝过,嘴唇碰过,所以你不敢喝吗?”

张遮在她面前垂下了眼帘,既不靠近也不回视,仍旧是那谨慎克制模样,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还请娘娘不要玩笑。”

姜雪宁于是生出几分恼恨。

她就是不大看得惯这般的张遮,前后一琢磨,便“哦”了一声,故意拉长了腔调,绕着他走了两步,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说得倒是好听。那方才张大人为何不告诉本宫,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喝过的?”

那时张遮是什么神情呢?

大约是微微变了脸色吧。

姜雪宁只记得他慢慢闭上了眼,两手交握都拢在袖中,倒看不清内里心绪如何,过了好半晌才垂首,却并未为自己解释,只是道:“是下官冒犯。”

她喝过他喝过的水囊。

只这样便令此人坐立难安,如受熬煎。

这无疑给了姜雪宁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弄的乐趣,她当然知道张遮先前不说一是因为她已经喝了,二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只水囊。可她偏要戏弄他,递给他水囊他不喝,她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喝,然后拿眼瞧他,观察他细微的算不上很好的深情。

仿佛被冒犯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于是想,听说这人连个侍妾都没有。

直到后来,走过这片山,找到了水源,她这段乐趣才算作罢。

如今,又一碗水递到面前。

旁人沾过的地方都被细细洗净。

这个面上刻板的男人,实则很是细致周到,很会照顾别人。

姜雪宁想想也不知自己上一世到底是着了什么魔障,竟舍得去作弄他、作贱他,抬眸时眼睫轻轻颤动,眼底便蒙上了些许水雾。

她注视着他,刚想要将碗接过。

不想张遮方才的一番举动已落入旁人眼底,有个模样粗豪的汉子见着竟大笑起来:“都是大老爷们儿喝个水还要把碗擦干净,忸忸怩怩跟个娘们儿似的!”

张遮搭了眼帘没有搭理。

姜雪宁听了却觉心底一簇火苗登时窜升起来烧了个燎原,竟是豁然起身,方才啃了一小口的颇硬的炊饼劈手便朝着那人脸上砸了过去!

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饼砸到任脸上也带着点疼。

那人可没想到自己一声笑能惹来这一遭,被砸中时都愣了一下,接着火气便也上来,然而抬起头来时却对上了一双秀气却冰寒的眼,那股子冷味儿从瞳孔深处透出来,甚至隐隐溢出几分乖戾,庙宇门口一阵冷风吹过,竟叫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火气顿时被吓回去大半。

要知道在场的可有不少都是天牢里出来的,杀人越货,为非作歹。外表看上去脏兮兮瘦小小其貌不扬,保不齐就是个狠辣的角色,忍一时气总比招惹个煞星的好。

那人竟没敢骂回去。

姜雪宁心底火却还没消,待要开口,可一只手却从下方伸了出来,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张遮抬眸望着她,平静道:“喝水。”

那一碗水还平平地端在他手中,并未洒出去半点。

眼下终究不是争这一口气的时候,更何况也未必争得过人,姜雪宁到底将这一口气咽了回去,重新坐下来,低了眉,双手将碗从他手中接过,小口小口地喝水。

那碗很大,她脸却巴掌似的小。

低头时一张脸都埋进了碗里,像是山间溪畔停下来慢慢饮水的小鹿。

张遮看着,便觉心也跟着软下来。

庙宇之内一时静寂无声。

那汉子自顾自嘀咕了几句,又瞥了张遮一眼,想起城门口的情景,料着此人在天教中身份不俗,更不敢有什么意见,也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闷头吃饼。

倒是角落阴影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目光隔着乱发落在姜雪宁的身上,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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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僭越之心

众人其实多少都注意到了姜雪宁,毕竟这人自打从牢里出来,便一直紧跟在张遮身边。只是“他”衣裳穿得随随便便,一张脸也是乌漆墨黑脏兮兮,只是看着个子小些,五官隐约多点秀气,别的在这大晚上纵然有光照着也影影绰绰不大看得清楚,且还要忌惮着旁边的张遮。

明眼人就算看出点端倪来,嘴上也不会说。

只在心里面嘀咕:没想到天教里也有这样的人,当过官儿的就是讲究,出来混身边都要带个人。就不知道这是个姑娘扮的,还是那些秦楼楚馆里细皮嫩肉出来卖的断袖小白脸了。

庙宇中人各有各的心思,也没人对方才这一桩小小的争端置喙什么。

很快就有人主动转移了话题。

能被朝廷关进天牢的可说是各有各的本事,一打开话匣子讲起各自的经历来,再添上点油,加上点醋,便成了活生生的话本子,比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讲得还要精彩。

那妇人送完炊饼便拎着筐出去了,十来岁的那小孩儿却听得两眼发光,干脆坐在了门槛上,一副就打算在这里听着过夜的模样。

天教那帮人好像也不管他。

姜雪宁倒是一早就有些在意这小孩儿,毕竟在这种地方竟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实在有些不可想象。如今的天教是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了吗?

听着天牢里出来的这帮豪强吹嘘自己入狱前后的经历,姜雪宁也喝够了水,还剩下大半碗,犹豫了一下递向张遮。

便是席地而坐,他身形也是挺拔的。

此刻转过头来将水碗接过,姜雪宁心头顿时跳了一下,但他接下来便垂眸将这碗水放在了前面的地上,声音很低地回她:“我不渴。”

到底还是张遮,迂腐死板不开化!

姜雪宁心底哼了一声。

但转念一想,只怕也正是这人清正自持,自己才会这般难以控制地陷入,毕竟这个人与她全然不同,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就好像是站在那光里,让人抬高了头去仰视,摸都难摸着。若哪天张遮与那萧定非一般成了个举止轻浮的孟浪公子,她多半倒看不上了。

此番意外卷进这劫狱之事,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也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然而与张遮同在一处,又觉得什么计划不计划,意料不意料,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个人就在自己身旁,便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只是于张遮而言就未必了,既然与天教打了这样近的交道,必然是有所图谋。她在此处,势必会对张遮这边的筹谋产生一定的影响,是以首先要做的是自保,不拖后腿,其次便是见机行事,毕竟对天教……

好歹有个重生的优势在,略有些了解。

只希望此次的事情不要太复杂。

不知不觉间,姜雪宁的眉头悄然锁了起来。

破庙里却正有人讲自己当年的经历:“那一年老子才二十出头,狗官假借朝廷律令,把乡里的税都收到了十年之后,老子抄了一把杀猪刀在那狗官轿子过来的时候就一刀捅了过去,那家伙肠子都流到地上去。我一见成事立刻就跑了,跑了好多年,没想到在五里铺吃碗馄饨遇到个熟人,转头报到官府,竟把老子抓进了天牢。嘿,也是运气好,竟遇到这么桩事,又让老子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面上都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得意。

蹲坐在门槛上的那小孩儿却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引得众人回头向他看来。

可既不是惊讶,也不是骇然。

而是疼的。

原来是这小孩儿手里捏了半块饼一面听一面啃,结果听得入神没注意饼已经吃到头,一口咬下去竟咬着自己手指,便吃痛叫了一声。

周围人顿时笑起来。

“怎么你吃个饼还能咬着手?”

“这是有多饿?”

“小孩儿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难道也加入了天教?这时辰了还不回去,你爹娘不担心?”

那小孩儿便慢慢把刚才咬着的手指缩了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着有些腼腆,说话却是极为爽脆,道:“刚满十三呢,没爹没娘,也没人起名,大家都叫我‘小宝’,诸位大哥也叫我‘小宝儿’就是。别看我年纪不大,入教也有三四年了呢!”

众人顿时惊讶。

小宝大约也是觉得被这么多人看着十分有面子,连背都不由得挺直了几分,脸上也跟着挂上笑意。然而他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却随着挺直脊背的动作,肚子竟十分不配合地“咕咕”一叫唤,声音还颇响亮,不少人都听见了。

“哈哈哈……”

众人一下又笑起来。

他这般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三顿都不够吃的。

何况刚才只啃了半拉炊饼

小宝有些难为情,一下红了脸,一根冲天辫扎着是顶朝上竖了起来,脑袋埋到膝盖上。

然而这时候,旁边却响起了一道有些生涩粗哑的嗓音:“还吃吗?”

小宝闻声抬头,便看见半拉掰过的炊饼递到了自己面前。

拿着饼的那只手却算不上干净,手掌很宽,手指骨节也很大,甚至满布着嶙峋的新旧伤痕,只是被脏污的痕迹盖去了大半,倒不大看得出来。

顺着这只手看去,却是一身同样脏污的囚衣。

就坐在小宝旁边一点。

即便有大半边身子都在阴影之中,可一看就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然而直到他说话的这一刻,众人才注意到,此地还有这样一个人。

小宝平日算机灵的,记性也好,然而此刻都没忍住一怔。

因为连他都对这男人毫无印象。

大概是关押在天牢里的时间太久了,也没有机会和别人说话,他的声音就像是生了锈的刀擦在磨刀石上磨出来的,让人听了难受。

头发也太长了,挡住了脸。

乍一眼看去辨不出深浅,很是平平无奇的感觉。

小宝下意识便将他递过来的炊饼接到手中,道了声谢。

张遮手里那块饼还没吃一口,似乎要递出去,但此刻手腕一转,无声地收了回来,目光却落在了那先前并未引起旁人注意的男人身上。

姜雪宁却是先看了张遮一眼,唇畔溢出了些许笑意,才转眸重新去看小宝那边。

然而目光落到这小孩子手指上时,却不由得凝了一凝。

小宝坐的位置比较靠外,破庙里生了火堆,先前也不大照得到他那边。但当他伸手从那男人手中接过饼时,便正好被跳跃着的火光照着。

姜雪宁晃眼瞧见了他的无名指。

手指指甲旁边的左侧竟有一小块乌黑的痕迹,只是很快便被其他手指挡了,仓促间也无法判断到底是磨出来的血泡,胎记,又或者是不知哪里沾上的痕迹……

她轻轻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无名指,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来的竟是她们一帮伴读在仰止斋读书时提笔练字,用无名指支着毛笔的笔管,因为功夫还不到家,所以那一侧总是会不小心磨上些许的墨迹。

天教这小孩儿面上看着粗衣麻布,不像是个读书识字的。

她眸光流转,心里生出些想法,但暂时压了下来,没有询问,也并未声张。

倒是角落里那男人因为递饼这件事终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穿着一身囚衣,必定是天牢中人。

可眼下这破庙里除了天教来劫狱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从天牢里出来的,对这么一个人竟然全无印象,完全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有人好奇,拱手便想请教他名姓。

没料想,先前出言讥讽张遮喝水擦碗娘娘腔的那个汉子,睁大了眼睛看了那蓬头垢面之人好些时候,原本颇为壮硕的身子竟没忍住颤抖了一下!

手里没吃完的炊饼都掉到地上。

他声音里藏着的是满满的惊恐,骇得直接站了起来,指着那人道:“孟、孟、孟你是孟阳!”

孟阳?!

这两个字一出可称得上是满座皆惊!

知道这名字的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也没留神就坐在了孟阳旁边的其他天牢里出来的犯人更是毛骨悚然,几乎没能控制住自己那一刻下意识的举动,朝后面撤了撤。

以此人为中心,顿时就散开了一圈。

姜雪宁看见这场面,眼皮便是一跳。

“孟阳”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实在是陌生,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过,可此时此刻无须听过,光看周遭这帮人的反应便知道,此人绝非什么善茬儿!

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天牢里出来的。

哪个手上没条人命?

然而见着这人浑如见着煞星凶神一般,隐隐还透出一种自心底里生出的惧意!

那这人该是何等恐怖?

张遮的目光先前就在孟阳身上,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就认了出来,听得旁人道出他名姓,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其他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先前还大肆吹嘘自己杀人越货如何作为的江洋大盗们,这会儿全跟被人打了个巴掌似的哑了声,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地向那仍旧箕踞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拱手:“先前竟不知孟、孟义士竟也在此,实在失敬,失敬!”

称呼他作“孟义士”的时候,话语里明显有片刻的停顿。

猜也知道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义士?

若提着一把戒刀从和尚庙里回家便把自己一家上上下下五十余口人全剁了个干净,也能称作是“义”,这天底下,怕是没人敢说自己是“恶人”了!

孟阳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声哼笑,身子往后一仰,也没去撩开那挡脸的头发,直接靠在破败的门板上,把眼睛一闭,竟是半点没有搭理这帮人的意思。

众人顿时有些尴尬,又有些惧怕。

天牢里也讲个大小,善人没办法论资排辈,但作恶作到孟阳这地步,便是在恶人里也要排头一号。

好在这时候先前出去说话的天教香主黄潜回来了,只是脸色不是很好,环顾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到张遮的身上,道:“走东城门的教中兄弟们现在还没有消息,沿路派人去看也没有谁到这里来,只怕是出了事。黄某方才与教中兄弟商议过一番,既然有张大人在,也不惮朝廷随后派人追来,便在此处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教中来接应的人便会到,届时再一同前往通州分舵,那里比较安全。天牢里出来的诸位壮士,在那边也可转从水路去往各地。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天牢中出来的众人都没说话,有些下意识看向了张遮,有些则下意识看向了孟阳。

人在屋檐下,这里可没他们说话的份儿。

孟阳仰靠着动也不动上一下。

张遮听得“通州分舵”二字便知此行必有所获,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既出了京城,便全听教首那边的谋划。”

于是众人就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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